巴塞隆納大學藝術學院外,從系所建築物二樓垂掛一條色彩對比鮮明的寬幅帆布條,上面公佈了學生期末作品的展覽訊息。
這一天,展覽會場上正在進行學生作品的評圖活動。諾列加是視覺藝術與設計系大二學生,站在一個四十吋直幅螢幕前,準備發表創作自述,那是作者拍攝自己的表情,塞滿整個畫面的臉部特寫,一件三分多鐘重複播放的錄像作品。
共有五個人圍著他,其中三人是系上教授,包含系主任,另外還有一位知名藝術家,以及藝廊經紀人。評圖會場除了開放給校內師生,也歡迎校外人士觀摩討論藝術作品。大約有三十多個人圍繞在附近,前面有些人坐在地上,或椅子上。 在那麼多陌生人面前發表自述,對諾列加而言壓力很大,現場氣氛有些凝重,他的肩膀持續聳著,聲音含糊結巴,費力講完介紹,可是內容很短。
「有一次和家人吵架,就把情緒失控的樣子錄下來,用高速攝影的手法,」
他停留了幾秒鐘不語,手摳著頭皮,像在思考。
「我想要仔細觀察臉上的所有細節,所以用高速攝影的手法,想拍清楚一點,」
又停頓了一會兒,接著說:「所以做了這個作品。」
諾列加處於沉默,表示他已說完。 教授們發現這位同學自述的訊息很少,於是花了二十分多鐘都在追問拍攝如何佈局,後製剪輯時如何取捨片段,創作的動機與企圖等等。
不過諾列加的回應一直圍繞著觀察臉部細節打轉,說詞同語反覆,不時將操作方法混淆成作品的內涵概念。
受邀參與評圖的藝術家顯得開始不耐煩。「你一直強調細節,卻選擇自動對焦,而且景深又不夠,頭動來動去,一下脫焦又聚焦是你考量在內的效果嗎?而且說實在的,影片的畫質根本就不夠啊,連一顆青春豆都拍不清楚,你瞧,嘴上的鬍渣都糊成一片了。」
現場觀眾似乎很有共鳴,發出陣陣竊笑聲。
俐落的藝廊女經紀人打扮中性,穿著鮮黃色雙排鈕釦西裝和同樣黃的長褲,接著提出疑問:「請問這是在表演,還是紀錄?怎麼知道自己會情緒失控,還能剛好拍下來?你應該是一直把鏡頭對著自己,故意和家人發生爭執,好讓自己情緒失控吧?如果你誘發自己情緒失控,這能算失控嗎?失控的意思,就是不能預測,你了解其中的矛盾嗎?」
諾列加右手用力抓著另一隻手的上臂,腦海裡混沌紛亂,吸不到空氣,只聽到自己怦怦的心跳聲,臉上反而沒有表情。
女經紀人又補了一句:「我倒希望你現在情緒可以稍微失控一點。」這話逗得觀眾哄堂大笑,笑得比剛剛大聲奔放多了。 此時傳出陣陣咳嗽聲,音韻厚重而有份量,像是老煙槍帶點痰的喉嚨,眾人的喧嘩瞬間嘎然而止。盧納教授在藝術學院任教超過二十年,是位受人愛戴的繪畫教授。頭髮和大鬍子相接白成一圈,像和藹的老爺爺,用拐杖撐起圓胖的體態,徐徐從椅子上站起來靠近螢幕,講話低沉中帶有濃厚的瓦倫西亞語腔調。這時諾列加才稍微放鬆下來。
「這張慢速下的臉,連眨眼的小動作、嘴型、隨呼吸漲大又變小的鼻孔,舌頭彈出口沫橫飛的模樣,都被放慢顯示,現實中吵架、憤怒、猙獰的臉,因為喪失平常的播放節奏,竟然變得滑稽可笑,拜攝影機所賜才得以用那麼慢的方式,端詳臉上的細節,非常迷人......」
又一陣短暫輕咳聲後接著說:「我喜歡溶接的剪輯技巧,讓臉出現疊影,形成間距,好像自身分裂,把自我分裂出來,乖張的情緒有一股想要從畫面掙脫出去的動力,聯想到培根的作品,現實的身體變成顏料般流動的肉塊,想要從水管竄逃出去似的......」 另一位教授趕緊接話:「正如可敬的盧納教授所言,」這位年輕的美學理論教授,很懂得恭維資深前輩,去年剛取得巴黎第八大學哲學博士學位而回國任教,穿著深色牛仔褲配上淺藍色襯衫,說話很客氣,在師生之間人緣極佳,據說上課時喜歡拿杯紅酒,晃阿晃搖動酒杯,放在鼻尖嗅了又聞,一副自我陶醉的樣子,而且法文說得可溜的。
「恕我誤用德勒茲的說法,就是從媒材自身逃逸。 攝影從現實擷取畫面,但攝影從來就不是複製,攝影超越了現實,如同小說家難免從記憶取材,但又竭力避開只是抄襲回憶,哪怕是將身體當作媒材,也絕不會是世俗刻板形象下的文化身體,而是無器官的身體。
換句話說,它不在這兒,也不在哪兒,是在非此非彼之間,介於主體和和客體,悲劇和喜劇之間,是又不是之間,創造總是在之間生成。」 他的演說宛如在唱一首激昂的歌,說到情緒高亢處,還會踮起腳尖,緊握雙拳。
「非攝影,非小說,非身體,非組織,非再現,非條紋,非現成。總之,類似尼采對生命價值的重新評估,地毯式的造反,這是非常激烈的喔!把自己撕裂開來,全然陌異化,完全不知道會走向何方,像是摸黑在走路,唯一能夠救贖的就只有創造。」
現場大概凝結了三秒鐘沒人接話,連一隻蒼蠅都聽不到,觀眾的表情也停留在似懂非懂與心醉神迷之間。 「前面兩位來賓及教授分別精彩點出媒材操作的殊異性,還有創作者的生命政治,就如同我上課時常強調的,創作和創意完全是兩回事。」專長是新媒體創作且反應很快的系主任隨即發表總結。
「不要誤會,我不是說你的作品只有創意。」主任作勢壓制似乎想說話的諾列加,但其實他早就無話可說,只是剛好嘴唇抿了一下。
「藝術作品只靠新穎的形式或點子支撐,是走不遠的,就像廣告看一眼就沒了,不要誤會,我沒有貶低廣告設計的意思,例如這位同學的作品,一定是要拍攝吵架中的人才能成立嗎,為何只選擇拍自己的臉,如果是用數位建模的臉也可以嗎,有時候創作者一開始的設定,反而自我設限,不要誤會,我不是說這樣限定不行,而是你是不是考慮過其他的可能性之後,才決定非這樣做不可?」
系主任停頓一秒後又接著說 :「你無需現在回答,只是提供給你參考,時間有限我們繼續看下一位同學的作品。」 一群人挪動到下一件作品,諾列加低著頭,拖著筋疲力竭的步伐,也跟了過去。不過,他隨即發現,有個背影,卻反而走靠近他的作品。從背面看起來,那人穿著白色連身寬管長褲,頭髮正好及肩,髮色從棕色漸層到金黃色,是一位高瘦骨感的女人。
諾列加認為是藝廊相關的人,可能對作品有興趣而上前關注。當諾列加走近她的側面時,才看出原來是位女同學,可是散發著莊嚴的氣息,後來他才知道是位商學院學生,而且至少大他一屆。
對方凝視著螢幕上的臉,淡淡平靜說了一段話。
「人要嘛追求成聖,要嘛沉淪,若尋求折衷之道,只會變成平庸之輩,想成為藝術家的人,應該不會甘於平庸,多少有些自命不凡。」 她的聲音細細微微,諾列加分不清她在喃喃自語,還是在談自己的作品,不過諾列加對平庸兩字卻很敏感。「不好意思,您是說我的作品讓人聯想到平庸?還是您是在回應哲學教授剛說的之間理論?」
「性高潮的法文,La petite mort (小死一回),暗示欲仙欲死的意思,痛苦到極致的臉和愉悅到極致的臉無法區分,可是同一種表情不應該說是介於兩者之間,因為是兩種完全不同意義的生理狀態,可是臉皮下與頭骨上的神經、肌肉、血管、肌筋膜、肌腱、韌帶的協同動作,居然只能詮釋出一樣的表情語言,你不覺得這是人類生理學上的重大缺陷嗎?」她的眼角微微上揚,露出深邃的眼神,直視著諾列加難以迴避。
「這下我明白了,妳是醫學院的?不然就是人類學系的學生?」
「其實系主任對你的建議很有用,在市場上稱為行銷策略,提案的時候必須讓客戶深刻明白,你真的已經周延考慮過所有方案,如果你想的角度總是比對方豐富,則愈容易取得信任,說服對方。運用巧思創造雙贏才是上策。」
「嗯,所以你並沒有誤會他的意思。」諾列加自以為調侃系主任的口頭禪很風趣,自己講完卻先笑了。
但她還是像石膏一樣莊嚴,大概覺得很難笑。
「為什麼商學院的學生會在這裡呢?」 「你都可以把我誤認成醫學系了,我出現在這有什麼稀奇呢?」
諾列加突然覺得自己好蠢,腦袋根本住了一群吵架的鳥,連怎麼搭訕都不會,一定是評圖完累壞了。 「其實我一開始以為你是藝廊經紀人之類的。」
「你一開始的直覺倒比較準確。」 「對了,我叫諾列加。」
她沒有接話,好像不會有機會再見面,所以也沒有必要讓諾列加知道她的名字。
• 在主教座堂頂樓上,正面的平台因為整修中所以禁止通過,可是那是唯一能拍攝到廣場的視野,所以我們還是越過柵欄偷偷溜了過去。我把從系上借來的攝影機架在腳架上,並且牢牢與圍牆固定在一起,預計要從現在開始要拍到太陽下山,共約三個小時。
「這次的拍攝手法叫做縮時攝影,和上次的高速攝影不同,我要拍正下方的遊客,為了避免視角變形,我選用的是標準鏡頭,構圖要避開建築物以及攤販,以灰色石磚地板為單純背景。俯瞰的角度下,擠滿遊客的畫面只剩下斑斕的不規則耀動色塊,不斷各自從四面八方不同方向進出竄動。」我一邊調整角度構圖,一邊解釋,然後讓她也看一下監看螢幕上的畫面。
她說:「現在還看不出來你說的效果。」 我說:「沒錯,那是肉眼看不到的世界,所以才值得拍。」 第一次遇見她之後,連續好幾天我都在商業院徘徊,我覺得她給的建議很實用,或許我應該去旁聽一些商學院的課程,不過我從未走進課堂,倒時常流連在會計系、企管系、經濟系還有統計系之間,逗留在迴廊上看著公佈欄,看看有什麼課程可選擇,或是坐在商學院外想事情。這天我從階梯上坐起來時,一轉身她就突然出現,而且還主動開口和我搭訕。
「唉呀,這不是那位情緒不容易失控,卻又愛拍自己失控的那位矛盾先生嗎?」
「妳好,我來旁聽一些行銷策略的課程,想不到能與妳巧遇。」
她沒有接話,好像以為我話還沒說完,我隨即換個開頭。
「對了,我覺得妳比教授們還要了解我的作品,見解非常獨到。」
她還是沒有接話,可能真的沒有話想說,一副無奈的表情盯著我瞧,眼睛又像是在看著可憐的小動物。
我說:「怎麼了嗎?」
「我不喜歡笨蛋,尤其是以為別人看不出來的那種。」我實在不知道她看穿了我什麼。
「對了,我是來請妳幫忙的,我想到主教大教堂頂樓拍一件作品,不曉得妳有沒有空?」
「要我當你的攝影助理?還是模特兒?一小時多少錢?」
「不不不,這次不拍人,也不需要助手,只是覺得妳應該對創作也有興趣,希望能和妳聊聊創作。」
「首先,我對創作沒興趣,我只是喜歡逛展覽。而且,我不記得我有談過你的作品。」
我心想,不妙,要被婉拒了,可能我的邀請太過唐突,人家實在沒有理由陪我去。
結果她又改口說:「算了,就當作是心理諮商費,來聽看看言不由衷界的翹楚有何煩惱。」 我把她的電話號碼記在手機的通訊錄,原來她叫娜塔莉。 把攝影機確實安裝好後,就可以不用管它了,我們繞到後方爬上鐘樓頂的小平台,像是站上巴塞隆納中心的至高點,面向海港的視野映入眼簾,遠眺左側是畢卡索美術館和海上聖母教堂,右側是麗瑟奧大劇院和奎爾宮,中間的近處是聖若梅廣場,往遠處延伸越過巴塞隆納水族館,就是豔藍的地中海,大海像是鋪蓋在城市的上面,為它鍍上一層鈷藍色。
看得出來,娜塔莉第一次見到這景致,石膏像般蒼白的臉瞬間變得有血有肉,冬天的陽光為她的臉頰渲染出鵝黃色的柔和邊緣,散發出十分親切的溫潤感。她欣賞著地中海出神,我則看著她發楞。
娜塔莉戴著珍珠耳環,藏在金髮底下,身著米白色蓬蓬袖針織衫,橄欖色亞麻圍巾,淺棕色格紋窄管長褲,後口袋是嵌線裝飾,褲腳側開叉,穿黑色短靴,簡單修長的打扮,和初遇那天隨風擺盪的寬版連身褲不同,看起來更加骨感清瘦,可是眼神仍然深邃得很銳利。
「你那天說和家人吵架?」還來不及觀察清楚她短靴的款式,她轉過頭來先開口,以為我感到驚訝,所以表情呆滯,其實我才剛回神,還說不上話。
「你那天說和家人吵架,所以做了件錄像作品?」
這件事情有點複雜,我先吸了一口氣,躊躇了一會,然後才開始說。
我爸以為我念的是商業設計,或是廣告攝影之類的,一直提醒我要利用暑假到外面的攝影公司打工,提早接觸職場,他說不要相信孩子出生時腋下就夾著麵包這種鬼話,要積極找出路,因為他是印刷工廠工人,現在紙本印刷需求驟減 ,他感到很焦慮。
他發現我都在拍一些不像話的作品,一有機會就質問我將來到底有何打算,我也說不上來,被逼急了就引用系主任的話:「創作和創意是兩回事」。他卻說:「可是創意能賣錢阿,你以為搞創意就很容易嗎?還是你真的幻想成為藝術家,靠賣作品賺錢,我看還是務實一點吧。」
面對父親的質問,我不得不去思考創作和維生的關係,所以就乾脆把鏡頭朝向自己,每當有人問起這作事,我就把自己回應的樣子、說的話紀錄下來,認為之後注視著自己說話的樣子,或許可以幫助自己釐清,為何要創作?為什麼我需要創作?創作對我而言,有什麼意義。
和家人用餐時,我總是把攝影機架在桌上朝向自己,家人習慣了也不以為意 ,也不曉得我是否有在拍。有一天我在吃早餐時,父親突然丟了一本奧迪汽車的廣告型錄,扔在我的眼前的餐桌上說: 「要拍就拍人看得懂的照片,你看人家把車拍得多美多精緻,看了就很想買。」
其實我心裡原本沒有惡意,只是順著他的話回答:「那你怎不去買一輛?」
我無心脫口而出的話,卻傷了他的自尊心,原本就容易暴怒的父親瞬間變臉火冒三丈,發出巨大的嘶吼聲,聲音大到我反而聽不見,只看到他瞪大的眼,扭曲的臉,誇張的身體動作,那一瞬間我覺得我在欣賞一件無聲的作品,於是悄悄把攝影機調到高速攝影模式,心想或許我可以偷偷把他的動作錄下來。
回過神時才聽清楚他接下來說的話:「對啦,我沒有你那麼了不起,居然還跑去拍遊民,你就這麼想當遊民嗎?你給我聽好,以後學費都你自己賺,老子不買單。」
聽到他這麼說,我也火了,像是把滿肚的委屈一次發洩出來,一下子忘了還在拍攝自己,我瞬間用力拍了桌子,震住他的氣勢說:「你懂個屁阿,你只不過是個庸俗的鄉巴老,蠢到我無法跟你解釋什麼是藝術,你根本說不通阿﹗」我氣他怎麼可以諷刺無辜的遊民,我為他們叫屈,因為遊民熱心的幫忙我才能考進藝術學院的耶。
「你自己都快要領失業救濟金了,還有什麼資格成天和我談賺錢?」我知道父親工作處境艱難,當時不應該講出如此惡毒的話。
幸好他老婆提醒他上班快遲到了,結果他又擱下一句聲音尖銳到聽不懂的狠話,呯一聲,甩門出去了。我一直在他出門後的幾分鐘之內,臉上的肌肉線條仍然糾結扭曲,眼珠子快要掉出來,額頭上好像有東西爆裂開來,嘴唇乾癟,嘴巴合不起來,鼻孔漲大,因為吸不到空氣,身體根本動不了,腦子一片空白,我媽好像還叫了我幾聲,伸手搖了我幾下。但我完全沒印象,這是之後我看影片才知道的。 「遊民還會幫你做作品?」娜塔莉似乎感到興趣。
那是大學入學考試,在面試時展出的作品,我付日薪給幾位遊民,把監視用的小型攝影機戴在他們的頭上,模擬遊民的視角,紀錄他們觀看的日常。剪接的時候發現,我對遊民被冷漠忽視的畫面特別有感覺,於是將街上行人對他們視而不見或迴避視線的畫面剪在一起,當然,遊民拍到彼此的畫面或是被玻璃反射到的畫面也不要,因為會拍到攝影機。
系主任說:「畫面裡有機會營造出隱形人的日常,幸好有幾個鏡頭語言間接暗示了這點,不然其他都很無聊,而且取名叫《遊民的日常》,很不準確,表示你還不懂自己在拍什麼,若真的是紀錄遊民的視角就沒什麼特別了。」
還有位教授說:「在玻璃窗外默默看著咖啡店裡發呆的人、公園裡親子的互動、公車上面無表情的人。有些角度從高處往下看,鏡頭用一種詩性的溫度觀看世界,好像人間的天使之眼。那種靜靜觀看人類日常生活的視角,令人動容。」印象中,就是那位像老爺爺的繪畫教授說的。
遊民真的很酷,幫了我很大的忙,他們跑去一些我想都沒想過的地方,隨意穿梭漫遊在街上、地下道、屋頂上、鐵路旁、樹上,還溜進空中閣樓、教堂天台,提供了很有趣的視角。
「難怪我常覺得你自己不曉得自己在說什麼。」娜塔莉靜靜聽我說完後,似乎突然明白了什麼,停了一會兒,接著又說:
「你是靠碰運氣在創作,遊民被忽視的畫面引發你的同情心,而第一人稱的視角,讓你更加感同身受,想要表達大概就是這樣子而已,可是作品本身卻把自己變成另一件作品。被問到創作理念時,卻又把有點相關但其實不是很關鍵的事情扯進來混為一談,像你的自拍作品,原本是利用攝影機觀察自己在談創作,卻意外拍到失控的模樣,解釋作品的時候卻又說是從吵架得到的靈感。」
這可能和我的工作模式有關,我喜歡先收集大量有感覺的素材,再慢慢將合適的片段組合剪輯,因為我剛開始無法想得很清楚,中間容許一些隨機的探索,還有妳說偶發事件,到最後變成的東西和一開始構想的總是很不一樣,解釋作品的時候就變得像是......怎麼說呢?像是自圓其說,因為我常是後來才想到,而不是一開始就這樣想。可是就是在創作的過程裡,才能進行思考啊,所以怎麼可能一開始就想得清楚呢?對我而言,如果想得清楚就不需要做作品了,不是嗎?
「作品終究會找到屬於自己的創作者,而且它會走在前面,等待作者長大。」娜塔莉把話說得像一句格言似的。
我發現娜塔莉說話有個特色,她總是順便回答了一些很後面的問題。
「作品會走在前面,等待作者長大。」我把這句話放在心裡重新默念一遍。我覺得她一定是引用了誰的論調,或受誰的觀念影響。
「是天使告訴我的。」不意外,她用她的方式搪塞我。
「當然!」我意識到她可能是虔誠的天主教徒,我想起她當時說過的話,成聖與沉淪沒有之間。
總之,我覺得創作無非就是做自己有感覺的題材,如果想賺錢只能做客戶要的東西,這樣子的話,做創作要怎麼賺錢呢?如果是為人服務的那種創作,我還真不曉得我能做什麼呢,該怎麼說呢,這好像可以是同一件事,但對我而言又是兩件事。
「好像被你說得很彆扭似的。」 娜塔莉冷冷回應,似乎對她而言根本不是問題。
對啊,我爸常說我腦袋裡不只裝一隻鳥,我覺得我的腦袋裡可能是裝了一隻會說人話的鸚鵡,我常懷疑在我腦海一遍空白的時候,是不是它會跳出來替我說話,可是我卻完全不知情。
「你是說像布穀鳥鐘從你額頭上布穀一聲彈出來一隻鳥,然後還會幫你代言。」她語氣突然顯得興致盎然,說得嘴角上揚,斜睨著我的額頭,像是在打量我的額頭有幾個指頭寬。
我明明講得十分認真,她卻噗滋一笑,然後接著又說:「天啊!怎麼會有人把寵物養在額頭裡面啊!」
「什麼意思?」我真的有養?我自己都沒發現?我差點陷入沈思,但她轉開話題。 「那你母親呢?」
她在銀行裡當清潔婦,怎麼說呢?她是那種平淡而簡單的人。印象中和我媽的互動都和食物有關,她覺得餓肚子的人不會快樂。
常做番茄肉醬義大利麵但吃起來口味略嫌單調,習慣了之後,反而覺得餐廳的雖然好吃但味道假假的。後來才發現原來她堅持把番茄去皮,烹飪節目說此乃多此一舉的大忌啊!
我媽做的大部分Tapas小菜我都愛,蒜香蝦、炸魷魚圈、橄欖起司、伊比利火腿、炸馬鈴薯、橄欖油烤蔬菜,各自放在五顏六色的小陶瓷碗裡,再配上烤得酥脆的番茄抹麵包,都很可口,就是不要做成插上牙籤的Pintxos,再好吃的美食串上醜陋的牙籤,都很倒胃口。
她把自己和老公都養得體態臃腫,只會對老公嘮叨,對我倒常寡言不語,不知道要和我說什麼的時候,就會問我,餓了嗎?想吃什麼。 聽到這裡,或許娜塔莉覺得冷還是餓昏了過去,不曉得從什麼時候開始,已經倒在我的手臂上,像是睡著了。
空氣中只殘留夕陽的餘溫,昏黃的天色轉為橘紅,隨著視野逐漸黯淡,我的眼皮終於也跟著輕輕合上。有點涼意的陣風,繼續吹拂著臉頰,在意識模糊中,我遇見一個夢境。
像是在馬約卡島(Mallorca),小時候和家人度假去過的沙灘,和現在一樣的昏黃傍晚。海灘上坐著玩沙堆的小男孩,手上拿著藍色的玩具鏟子,懵懵懂懂堆砌著沙丘,嘗試造出一座什麼。
夜幕即將低垂,突然間,無情的海浪捲來,像冷冽的風打在腿上緻嫩的肌膚,並且直接將還來不及塑形的土堆抹平,可是男孩卻發出咯咯笑聲,依然忘我繼續堆砌著沙丘,原來浪花對他而言,只是一雙逗弄他的手在搔癢著。接著一波波的浪又襲來就像一陣陣的寒風吹在我的臉頰上,沙丘堆起來又被抹平,我只是咯咯笑著,反覆堆砌著什麼,似乎感覺很有樂趣。那畫面是一張陳舊的明信片,收藏在屬於快樂的記憶盒子裡。
剎那間,從天降下一道銀白色光束在海灘上,照射得我眼皮實在睜不開,不得不用手掌遮住,從掌縫中隱約可見一位人影,耀眼光芒是從他手中發出,耳邊傳來不斷繚繞的吆喝聲,費力撐開雙眼時,嗓音這才變得清晰。是老人家沙啞的嘶吼聲:「快下來,麻煩的傢伙,要關門了」,原來是教堂的守門人,拿手電筒照得我們滿臉發白,眼睛想睜都睜不開。
我們匆匆爬下鐘樓,繞過守門人,將斥罵聲拋在腦後,當然,我沒忘記帶走我的攝影機。
「對了,我忘了問妳諮詢費怎麼收?」當我們踉蹌奪教堂側門而出時,我才想起來。
不料她的回答令我不知所措。
「聽說你沒交過女朋友,還是處男,對吧?」
娜塔莉為何這麼說呢?難道是額頭上的鸚鵡趁我發呆時偷偷和她說了什麼,我只是一直狂笑,笑到彎腰,笑到眼角噴淚,心裡卻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麼。
可是我抬起頭時,她又突然換個說法:「好啊,那就去你說的那間吃Tapas。」
那間?我心想鸚鵡又趁我彎腰時,雞婆替我說了什麼了嗎?
「我真的餓了啦。」她擺出很不耐煩的樣子。 「阿對,聽妳這麼一說,我剛好有想到一間。」
那晚我們在blai街上的9號店用餐,那裡有玲瑯滿目的加泰隆尼亞創意小菜,而且插在Pintxos上的造型竹籤,也別緻多了。
•
我沒有看出那是什麼,即便已經看了很多次。
為只是小時候填色遊戲的殘留印象,並不以為意。
那個畫面由很多的單色色塊組成,色塊之間有黑色的粗線條形成明顯的輪廓,配色每次看,每次就變一套。這是恍恍惚惚的印象。 頭由四塊顏色組成,紅色、淺藍色、橘色、綠色,每塊顏色猶如從單色色紙撕下來的不規則塊狀紙片。
瞳孔是黃色,中央有黑點。 嘴是綠色。 頭上有兩片羽毛,一片黃,一片橘。 身體是藍黃紅綠。 翅膀是綠橘黃紅藍。 尾巴是橘。 腳爪是黑。 它周圍充滿藍橘紅色的的圓點,細細小小碎碎的,無以名狀;拉遠點看,又布滿無數段彎彎曲曲的細小黑線。
有時是白色或藍色,有時候是黃色或紅色的圓形色塊,圓形色塊的中間有顆黑點,會動,像是在看,姑且說那是眼睛,它的身體整體看來隱約是隻鳥,似乎不停在閃耀,或者說是在跳躍。我聯想到最接近的動物是鸚鵡,因為它彷彿會說話,雖然我沒有聽過。不過,它絕不是普通的鸚鵡,它住在我額頭裡,如果不是被娜塔莉發現,我還以為只是自己的錯覺。 我猜,我若將頭撇過去,鸚鵡會像是開後門般從我後腦勺蹦出來,若無其事。
我低頭時它就爬到我頭頂,像開天窗直接登頂開門,張腳開翅,泰然自若。我猜。
我越常做白日夢,它就長得越胖,我發呆得越久,它越是伶牙俐齒;我不清醒時發生的事,它全清楚,我腦袋清晰時,它就開始打盹。 它若是會說話,也不會在我耳邊,它若是能被看見,也不在我眼前。 它就在我的額頭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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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把自己藏在公園裡的玩具屋裡,木頭色調的幾何框架屋和攀爬其上的樹葉,像網子把他們的身體遮蔽著,只有薄薄淺淺的日光透過框框印照下來。娜塔莉伏臥在諾列加身上,這已經是他們最親密的動作,就是穿著衣服抱在一起,享受一份寧靜的親密感。和煦的冬陽將樹葉照得白白黃黃,周圍只有俏皮的鳥叫聲。諾列加一直保守分寸,連親都不敢親她,更別說是把舌頭伸到她的嘴裡。
半個月前,期末考最後一天的午後。
諾列加晃晃悠悠從藝術學院跨過對角線大道,走往北側的商學院,他長得一副平淡的臉,眼神沒什麼生氣,好像一邊走路邊想事情,但如果被問到在想什麼,他又說沒什麼,走路慢慢的,動作也溫吞。周遭有些考完試的學生開始發出歡呼聲,聚集在地下室的學生酒吧,準備提早過狂歡節了。
不過後來娜塔莉提早結束考試,和諾列加改約在圖書館對面,對角線大道旁的佩德拉貝斯公園碰面。偌大的植物園種類豐富,據說其中還保存了百年古樹,植栽被精心修剪過,變成一顆顆圓圓的,猶如可以在公園裡滾動起來的綠球。娜塔莉載著古銅色細圓框眼鏡,並沒有因為考完試而取下,她坐在噴泉池塘邊,把綠球狀的植物,想成一球球梅諾卡經典抹茶冰淇淋。他們的左後方,噴泉池塘中間,坐著搔首弄姿的皎白裸女雕像,雙手放頭頂,雙腿也緊靠疊放著,像是在沐浴中,她的臉瞥向右側,也像是望著他們漸漸並肩依偎,看起來是一對情侶。
諾列加也以為應該是這樣。
他的右手輕撫她的秀髮,為了更靠近,輕輕按在她右耳上方的頭部,娜塔莉不安的臉龐轉向他,諾列加也轉向她作為回應。她卻以為列諾加想接吻,但其實只是自然回應著而轉過頭去。 不料,娜塔莉先甩開諾列加的右手,然後用力推開他。
諾列加滿臉愧容,為自己的不由自主感到抱歉,拚命說他絕沒有非分之想。娜塔莉突然用力抓起諾列加的手,一直到跑,跑向樹蔭下的草皮,跑到跑不動為止,她手抓住諾列加,指甲掐進他的肉裡。
諾列加身體失去平衡,先倒在草皮,她趁勢跪在他的大腿上,膝蓋卡住股四頭肌,壓得諾列加很酸痛,同時雙掌壓制在他手肘上的關節,宛如發布規則般的告誡口吻:
「不准把舌頭伸進我的嘴巴,我無法接受插入式的性愛,還有,我討厭別人碰我的頭。」
諾列加沒聽清楚,暗自在心裡又重放了一遍,才能回話:「我完全同意,遵命,沒問題!」彷彿垂下耳朵的動物。
她的眼鏡因為低頭,從鼻樑滑落到鼻翼,配上過度認真的表情,模樣變得十分逗趣。
「關於這點,碰巧對我而言,一點也不困難。」諾列加一直謹守諾言,沒有非份之舉。 其實玩具屋不大,娜塔莉仍刻意起身縮到玩具屋的角落,將諾列加留在原處,整個身體蜷縮成一團,雙手環抱著膝蓋,臉埋在雙膝之間的縫隙裡,「其實......我小時候......被性侵過,長大後還遇到有性暴力傾向的男朋友。」接著發出委屈的啜泣聲,「幾乎......幾乎每天半夜都會被惡夢嚇醒。」緊抱膝蓋的手臂微微顫振著。
聽完這套楚楚可憐的台詞,諾列加將右手貼在胸前,表示心痛,皺著眉頭,冷冷說了一句話:「親愛的,我不得不說,妳的演技還有待加強。」
她的臉在膝蓋縫隙間微微顫抖,壓抑著竊笑聲,然後突然跪坐起來,一手按在諾列加的褲檔上,神情像是要看穿諾列加的眼睛。
「老實說,我根本是個純到不行的處女。」不甘示弱的手掌,仍壓在褲檔上,這次按得更重。
諾列加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我既沒有救世主情結,也沒有處女情結。」娜塔莉仔細檢視他的瞳孔,同時把他的褲檔當作測謊計。
她側躺在他的身邊,臉靠在胸膛。逗留在枝頭上小鳥,又恢復了俏皮的叫聲,陽光透過樹枝間的縫隙,逸出曚曨的逆光。
諾列加是憨頭憨腦,但不笨,他知道並不是因為糟糕的性經驗,而是身為天主教徒的緣故。
「正確的說,我是基督新教徒,父母才是天主教徒。」娜塔莉難得談及家人,不過,也只是點到為止。「我無法接受插入式的性愛,原因是我不想懷孕,一但懷孕,我就要被迫成為什麼,一連串陳腔濫調的事要做,我不想被控制,不信任任何避孕措施,而且我發現陰蒂高潮比陰道更有感覺,我只需要雙腿夾緊枕頭,這個想法久而久之就根深柢固,陰道的功能就是排經血,我一直都這麼認為。」
「或者說,怕懷了孕,卻必須墮胎?」 「如果說被迫墮胎,那也是被控制的一種啊。」
諾列加將額頭輕靠向娜塔莉的額頭,誠摯地說著:「很榮幸可以成為妳的枕頭,或是棉被也行喔。」縹緲的雙眸找到了彼此。
接著娜塔娜伏臥回列諾加身上,抬起頭看著他,會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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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的情慾,趣味在於越禁越情色,就如同大齋期前的狂歡節,是因為後來必須節制慾望,所以之前的縱慾才有意義。正如那位就算只剩下排洩物能用來寫,也要寫作的人說的:「強化慾望最好的方式就是試圖加以限制。」
那句嘲諷亞當和夏娃的名言:「裸體惟有對文明人而言感到刺激。」畢竟他們是被文化嚇到不知所措的第一代文明人,品嚐了「善惡果」的美味後,卻突然驚訝大叫:「啊,我怎麼沒穿衣服?」接著就自己躲起來,上帝還搞不懂這兩個人是在害臊什麼?這兩人原本一天到晚和上帝坦誠相見、赤身露體,就像住在天體營生活並不覺得奇怪呀。
總之,披上文化的外衣,成為人類踏上歷史進程的起手式,所以呢?
既然已是脫不掉的外衣,那就像鳥類跳求偶舞般盡情展示吧。 嘉年華國王從蘭布拉大道登場 為整個巴塞隆納城施下魔法 瞬間 街上每個一人都變成不是自己 嘉年華國王於焉宣布: 「你們可以盡情放蕩貪食,沒關係,因為現在起你們不再是自己了。」 於是狂歡節開始了 穿著隆重的盛裝、琳瑯滿目的面具、飄在空中的五彩紙屑與氣球 化裝派對、花車遊行、雜耍演員、小丑樂隊、藝人載歌載舞 珍饈佳餚、齒頰留香 漿酒霍肉、大快朵頤 狂歡節快樂! 祝賀聲 此起彼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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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歡節一到,他們就躲進了主教大教堂,避開了外頭喧鬧的遊行。不過,聊天的話題卻很適合狂歡節。兩人坐在木頭長椅上,她挽著他的手臂,頭靠在肩膀上。
「難道你真的都沒有幻想過搓揉著我的胸部,或是愛撫我的私處?」娜塔莉像是故意為了映景,恣意開啟話題。
雖然是狂歡節,諾列加覺得在教堂談這話題還是很彆扭,而且守門人似乎還記得他們,不時盯著看。他覺得娜塔莉只是在戲弄或試探他。
諾列加故作淡淡回應:「妳希望我這樣做嗎?」 「不不,我不喜歡那樣。」娜塔莉果斷回答。
「其實妳應該發現了吧?」
「你是說你勃起的時候總是有點軟軟的?」
「正確的說,只有剛起床的時候會完全勃起,在尚未完全清醒時,自然的生理反應,完全不帶性慾。我是一個對人沒有性慾的人,簡單的說。」
諾列加真正想要強調的是,他無論對男人或是女人都沒有性慾。
果然被娜塔莉抓住語病:「那你是試過對海鮮嗎?滑溜溜的章魚腳﹔或是多肉植物、花蕊花苞﹔還是水果,性感剔透的紅石榴、糜爛的草莓醬,你知道的?不然就是對沒生命的東西,女人用過的東西,髮夾、絲襪、內衣褲之類﹔對了,應該是味道,像是溼抹布、蘑菇、耳屎的氣味。啊,再不然,一定是聲音,刮金屬、木頭擠壓的聲音,乾枯落葉細碎聲、海螺殼的回聲,難道是嫩童唱的聖樂,那麼沒格調?」
她很熱衷玩諾列加興奮因子的遊戲,諾列加嘴角略略失守,分不出來她究竟是在逗弄他,還是真心想幫他。
「我射精時的感覺,很像排尿,如同水滿了,倒出來,機械般的生理反應,我的內心沒有性愉悅的快感,只是每隔一陣子,會覺得很漲,像女人的月經,只是週期更不固定,但完全沒有想找女人親熱的念頭。自慰時,只是很單純的排空,像排泄一樣,身體和心靈都沒有性高潮的感受。大概是哪條神經沒有接上,或是少了什麼必要的激素,還是腦袋喪失某些功能,算是種缺陷吧,我是那種感受不到性慾的人。」
「單單看耶穌的表情,你覺得祂想表達什麼?」娜塔莉指的是眼前耶穌被釘在十字架的雕像。
「我不是信徒,我不懂,但痛苦的表情,應該和性高潮無關吧。」
「雕塑家刻的耶穌像,尤其是表情,無法運用電影敘事的手法,表達耶穌在死後與復活之間,瀕臨死去與重生之間的剎那。耶穌在斷氣之前,說了一句話:『成了!』,不久之後,就從完全的人變回了完全的神。」她停頓了一會兒,似乎輕嘆了口氣說:「耶穌的痛苦是因為無辜卻被定罪,被掛在十字架上肺部塌陷窒息而死﹔而喜樂來自於完成了上帝救贖計畫的託付,接著取回完全神的形象。三流的雕刻師老愛苦心經營那種介於至痛與至喜之間曖昧混淆的表情,而藝評家卻特別推崇這種三流作品。我認為真正的大師,必須詮釋到耶穌的欲望。」
「耶穌的欲望是?」
「耶穌重新取回至高神的寶座,坐在父神的右邊,這才是耶穌得以超越肉身之痛的關鍵,那就是對永恆的盼望。我心目中一流的作品,會全力刻劃出一張慘澹到不行的臉,連頭都抬不起來,來反映身體的痛楚。但耶穌的眼神,惟獨那雙眼睛,必須直勾勾朝天上看,而且眼珠必然瞥向左邊,因為知道下一刻即將坐在父神的右手邊,眼神流露出欲望。但這種天才之作,卻因為露出眼白較多,而被愚蠢的藝評暗示為被虐式的性高潮,真是......」
「真是冒犯?」
「若是精彩絕倫的褻瀆姑且還有點樂趣。」
「重點是根本說不通。沒錯,耶穌是有性慾的人,只不過祂一直知道,有更重要、更大的事要做,我不認為祂有心情做那檔事。永遠有比滿足性慾更重要的事情,你應該了解吧?」
「這就不好說了,妳忘了嗎?我不是一個完整的人。但我很好奇,若耶穌原本是位無需性慾的神,卻選擇變成了正常的男人,然後面臨性試探的危機,妳不覺得這有點,怎麼說呢,自找麻煩嗎?」
「真正有能力者,才有資格自找麻煩,因為沒有任何事會真正成為祂的麻煩。」
「妳的意思是說,對祂而言,自找麻煩比較像是一種樂趣?」
「沒錯!耶穌應該比任何人都還要懂得作為一個人的樂趣所在。」
「你知道嗎?我今天遇見了天使,他沒有慾望。」她的眼神仍直視前方,身體卻靠向諾列加。
「天使本來就不該有慾望,因為他沒有肉體啊。」
「不,他是人間天使,他有身體,而且他會勃起,有點軟軟的。」
「對我而言,你沒有性慾,並不是缺陷,而是一份禮物!」
諾列加莞爾一笑,接著從內心深處湧上一股熱流浸潤眼眶,像是悲劇,卻更像是喜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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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國王的魔法卻只能維持了七日 到了在狂歡節的最後一天 嘉年華國王又說: 「我願意承擔這七天以來所有的罪惡,並對過去全年發生的所有壞事負責,可是從今以後,你們不能再犯罪了。」 但這句話卻成了國王的遺言,市民們覺得縱慾七天還不夠 群眾盛怒下,國王被譴責並被燒毀 國王的悲慘死亡標誌著狂歡節的結束 魔法迅快消散,人們突然清醒過來 每個人又變回了自己 為過去七天的放縱感到懊悔 於是展開了四十天的大齋期禁食 沙丁魚葬禮代表國王的遺骸埋葬在他的墳墓中 伴隨著黑寡婦象徵哀悼瀰漫整個城市 五顏六色的服裝適切地換成了黑色的喪服 狂歡節真的結束了 若不是收到娜塔莉從歐洲各國寄來的明信片,我一度以為娜塔莉只是我腦中杜撰的人物,就和鸚鵡一樣,只是鸚鵡模模糊糊住在我額頭裡,而娜塔莉很逼真曾靠在我身旁。不過,都不存在。
我大四的時候,她已經畢業,在曾經實習過的公司順利取得助理職位,現在遊走在法國、德國、荷蘭、瑞士、丹麥、俄羅斯、英國、芬蘭、希臘之間,從這一年寄來的明信片可以得知她的芳蹤,上頭簡短提到她的工作內容,必須拜訪設計師與藝術家工作室、展覽會、藝廊、博物館、古董商、拍賣行,為高端客戶羅列精品清單。想也知道藝術精品採購的工作一定很忙碌和繁瑣,壓力又很大,簡單講就是到處尋寶,還要質感絕佳、蘊含文化深度,最好能預知客戶的品味,因為他們通常只提供抽象的線索,卻希望你找到只在他們心中想像過的那件愛不釋手的精品。
就算是品味獨到的娜塔莉,這工作想必十分費心,過不了幾個月,明信片就出現抱怨的字句。文書工作根本做不完,不停拍照、紀錄、量尺寸、寫簡介、約時間、聯絡、議價、跑腿、找資料建檔、做報告,需要求證歷史背景、撰寫風格分析時,還要跑圖書館找文獻,或採訪學者專家。與高端客戶開會?這還輪不到她,一個也沒見著。
不到一年我就再也沒到收明信片了,如同她說過的:「總有更大、更重要的事要做。」我並不意外。
最後一張明信片郵票上蓋了倫敦郵務中心的郵戳,旁邊還印了維多利亞與艾伯特博物館的紀念圖章,一棟小小建築物,像是用黑色積木堆疊起來。明信片上的陶器圖片是一個被立起來、佈滿金色與藍色樣式的盤子,下標寫著細細小小的英文說明:「十六世紀義大利錫釉製品,風格仿自西班牙的虹彩與鈷藍紋飾。」
而娜塔莉寫下來的文字,只剩下一行:「想起我們親熱過的公園。」 之前我們常在公園裡的玩具屋約會,其實公園附屬於佩德拉貝斯皇宮,那裡面有座陶瓷博物館,部分展品珍藏了十到十五世紀伊斯蘭風格的西班牙陶器。娜塔莉大四暑假實習時為了交一份報告去找過資料,我當時申請了攝影證,幫她拍了一些陶器的照片。
那時候她指著玻璃櫃裡一件西元十五世紀的西班牙錫釉陶器(Hispano-Moresque ware)說:「義大利仿的是西班牙仿伊斯蘭仿中國後的變體風格,所謂的風格或技術就像是誤入歧途的抄襲,想學又學不像樣反而好。」
義大利仿的是西班牙仿伊斯蘭仿中國後的變體風格?我重述這句被她故意說得很彆扭的句子,我說那不就和我做作品時誤打誤撞有點像?
她笑了笑卻沒有回答,然後接著說:「伊斯蘭陶工為了仿中國白瓷發明了錫釉,還發展出表面具金屬光澤的虹彩陶器(luster ware)以及鈷藍彩繪,技術傳入西班牙。而瓦倫西亞附近的馬尼塞斯(Manises)因盛產白色陶土而成為製陶中心,錫釉陶器透過馬約卡島(Mallorca)的港口輸往義大利,擴散到法國、荷蘭、德國、英國、比利時。隨著西班牙帝國開啟的海洋殖民時代,西班牙風格的陶器商品又被傳播到了東南亞各國,西班牙語馬約利卡(mayólica)於是成為陶器的代名詞。」
這些故事對我而言,既遙遠又陌生,可是卻真實發生在我站的這塊土地上。
娜塔莉在各國之間的旅行,應該說是工作,也許像是跟著這些貿易精品傳播的蹤跡,她到不同地方與不同人接觸,或許也像陶瓷的風格在不同的當地也會化身為不同的面貌,彼此間形成一座互相交疊返響的迴圈。若她回到西班牙,一定也變得大不相同了吧。
其實我沒那麼耽溺於她,並不只是因為沒有性慾,我早就知道她不會在任何人身上駐留。偶爾想起她在公園玩具屋裡曾抱著我,身體發出微微顫抖,還有細細的呻吟聲,因為那份親暱感。 那一天,從陶瓷博物館走出來,我們和以前一樣躲進玩具屋休息聊天,參觀完陶器真的很疲憊,尤其是那些對我而言漫無邊際的中世紀貿易故事,沒講幾句我就躺下昏昏沉沉。
不曉得躺了多久,身體逐漸感到涼意,半醒半夢間我轉身側躺,環抱著她背後的腰際,她接著把我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暖烘烘的手心仍疊放在我手掌上。她將臀部略為抬高,微微摩挲著我的褲襠,我意識懵憒,身體猶如清晨未醒之際,只覺得漲滿,感受到她雙腿間有股力量緊挨著,隱約聽到:「進來」,我沒有回應,覺得聽錯了,因為她的聲音若有似無,不確定她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她將自己的內褲推到大腿,拉開我褲襠上的拉鍊,我不由自主地配合她的動作,也將褲子往下推。她用手引導我滑進她漉漉的身體,比想像的順利,她內外皆溫潤如瓷。我不敢動,只是緊緊環抱著,好像深怕她會流逝般,臉頰貼近她冒出細細汗珠似有雲氳的額頭,她傳出無聲的喘息。
現在回想起來,她臨時打破規則,比較像是告別,那時候她應該就曉得,自己不會停留在這裡,卻希望我記得她。 娜塔莉是美國人,但從小在西班牙長大。 父親是美國商人,母親是移民美國的以色列人後裔。家族事業與歐洲有密切商業往來,至於是哪方面的生意,我不清楚。她從小被安排住在西班牙的親戚家,父親想培養她將來能協助管理公司。顯然她自有打算,除了商學院,還積極旁聽藝術史課程,尤其熱衷於基督教與伊斯蘭文化相關的手工藝術品,我以為她畢業後會轉念藝術史學研究所,不過她選擇更實際的做法先磨鍊自己。
遲早我會淡忘她的臉龐,不過她說過的話卻日漸清晰 。
到了我大四的暑假,我選擇到一間商業攝影企劃公司實習,倒不是父親說動了我,而是被娜塔莉寄來的明信片所觸動,感到惶惶不安。儼然早熟、自信、聰穎的娜塔莉進入職場都顯得窘迫了,想到自己卻還在迷惘著怎麼想也想不透的事。
記得那次聚餐,在我們常去的blai街9號店,那天她特別任性,點的全是自己愛吃的,反正我不挑食。她點了杯加蘇打水的苦艾酒,我的是檸檬啤酒。過程中,我認真問了她一個問題:「為什麼我會連自己的作品都無法看懂?」
她沈默著看著我,眼神有點漠然,似乎在等我把話說完。
於是我把自己創作行為像告白般說了一遍: 「作品透過媒材表現,而我把媒材當作思想平台,形成一個討論問題的平面,讓各式想法在上頭融貫交流,像是在撞球台上,不斷用作為母題的白球去撞擊其他的球,直到母題產生質變,利用撞擊後各球所形成的雜多路線作為繁複樣態的圖式,回應對世界或自身的探問,以及質問所遭逢而無法忽視的那些生命事件。母題是我的疑難。創作是我能說話的方法。」
她一開始沒有回應,想說什麼又欲言又止,我注視著她的臉,她顯得有點不太自在,反覆將叉子上的炸魷魚圈沾滿鹹優格醬,不過沒有打算吃的意思。好像我提了一個令人倒胃口的話題。 她終於放下叉子。
「 這個說法你以前講過,只是現在用具體的比喻再說一次。不過撞球檯的四個邊框,讓我想到攝影機的觀景窗,你習慣把作品放在框框裡頭,會不會忘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這時我也放下叉子,表示很感興趣。她今天看起來特別有距離感,如同初遇時般莊嚴。
「看新聞的人都知道人們只是為求方便,而委託記者代為採訪這個世界,然後把世界裝在螢幕的框框裡,傳送到觀眾面前,但是新聞畢竟無法代替世界。然而,久而久之,人們雖然不至於會忘了框架外的世界才是真實的,但實際上也差不多了,人們終究只活在自己熟悉的世界裡,然後透過各種平台或媒介去接觸陌生的世界,這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了。」
就像過度依賴二手資料?我心裡這樣暗自理解她的話。
「我覺得作品之外的世界才是重要的,好的作品會帶領觀者指出外面有個世界,提醒人們沒有察覺到的,吸引人對真實存在卻被遮蔽的事情感到好奇。即使只是觸摸著古董陶瓷的殘片,我會想像在它上面發生了什麼故事,雖然一開始因為遙遠而感到虛幻,但繁複的紋飾、各式各樣的器形、巧妙的釉色、布局、胎體、材質、技法等,這都是匠人們並非對空揮拳的證據,而是拚了命似的想要告訴人們什麼,真的是拚了命的喔。」
她的瞳仁像是夜裡海灘上將殘的營火,綻放一絲燦爛的花火,隨即歸於晦暗。她的話激烈得我很難受,感覺心跳得很沉,尤其是那句「拚了命似的」,像焦灼的炭。
「其實我想和你說,真正重要的東西不在作品裡面,作品應該帶人走出洞穴。」 都忘了當初為何漠視世界,到頭來還是變成了那種以為看了新聞就能夠知道世界發生了什麼事的人,然後把自己關在洞穴裡。娜塔莉意有所指,只是不想把話說得太直接,以為光靠自以為是的創作可以掐住什麼的脖子,卻連尾巴都逮不住,我簡直是一直在對空氣揮拳,深陷某種封閉的迴圈,卻什麼也沒留下。
關於什麼也沒留下......
那時我還不曉得那頓飯表示餞別,以為她幾個星期後就會回來了。娜塔莉的離去,變成了所遭逢而無法忽視的生命事件之一。
若不是額頭上有隻隱隱約約的鸚鵡,讓我變得有點特別,她可能對我一點也不感興趣。
透過咀嚼她的話才能持續想起她,因為現在我已經快記不住她的容貌......
應該是再也想不起來了。
• 人們以為世界的結構如同表面觀察到的那樣運作著,在世界背後的「我們」沒有一刻停止調校人們這種想法,「我們」無時無刻與人們的執念搏鬥。想靠自己捕抓世界,卻被世界摒棄在角落,以為「我們」長得像米羅畫中的混沌樣貌。 「諾列加」這種類型的人特別吸引「我們」憐恤,因為就算走出洞穴,也會走上錯路,抬頭一看發現,原來洞穴像穿在身上的牢籠般如影隨行。
不像造夢,把觀念或句子種在他腦海裡那麼簡單。必須引起他的興趣,讓他以為是自己實際經歷或領悟出來的,而不是「我們」告訴他的。 那天「我們」輕拍他的肩膀,讓他回頭發現娜塔莉走近作品,結果他誤以為「娜塔莉」是愛情符號。「會錯意」像一層圓潤光澤的糖衣,比欺騙或催眠之類的蹩腳做法有用,否則只是讓人看起來像是有改變,但骨子裡還是一樣。
使人「會錯意」具有更深遠的影響力。
順著他的慾望讓他誤以為愛情來了,果然上鉤。「我們」深諳何種女孩的特質會吸引男孩,往往他們本身都難以察覺,而「我們」卻再清楚不過;雖然一開始他根本沒在聽她說什麼,對方氣得連名字都不想說。若沒有產生情愫,他不會惦記著她的話,讓他先迷戀她的人,他就會迷戀她的話,這招大部份的情況都會有效,有被虐傾向的,就要反向操作。
「我們」挑了一個終究會離開西班牙到外地發展的角色,以免他耽溺在自以為的愛情裡,再刻意慢慢淡化她的形象,而她的話卻日漸浮現,那才是「我們」想置入的想法。
沒有性慾不是問題,雖然「我們」也可以把他的性慾打開,但有性慾也會延伸其他的問題。真正致命的是誤以為自己有缺陷的這種想法,而非缺陷本身,這點對他而言剛好並無懸念。
「會錯意」是「我們」慣用以退為進的手法,人們容易誤把朋友誤認成敵人,將祝福當詛咒,把捷徑誤以為是繞路、聰明當作愚拙。短見帶來的滑稽效果,常令「我們」哭笑不得。總有一天人們會開啟「我們」之眼,不過在那之前,「我們」還有得忙。
「我們」做的事情再多的書也寫不完。然而,諾列加的部分,「我們」暫時已無未竟之事。娜塔莉的話將會持續影響他,正如「我們」所預料,「會錯意」會帶來更深遠的影響。
諾列加在夢中,將「我們」從額頭上取下,交在娜塔莉掌心,「我們」在她手中變成雛鳥,被拋在空中,變回鳥蛋,逐漸變得透明,融入天空之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