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異國餐桌上旅行|張健芳|2015|商周出版
大抵我是喜歡看別人的故事,就像海明威寫巴黎也寫自己,他還寫費滋傑羅、史坦女士,又像谷崎潤一郎筆下的女傭們如此鮮明,或是久住昌之寫食客、寫廚子、也寫自己家族,尤其那段有關舅舅是神風隊一員,聽母親說小時候送紅豆餅到他隊裡的故事,那段後韻很強,讓人想了很久,因為所謂的歷史時刻、道德批判,當來到個人身上,隻身面對整個時代洪流,很多時都是夾雜深深的無奈。
這書開首一兩章頻出金句,是有半刻懊惱影響閱讀節奏,也因為金句之所以是金句,正因為字字珠璣的深刻,掩沒了作者書寫那道幽微之光,直到,直到她寫在北極遇上伊努特族,文末她承認自己對大自然無求無懼的虛偽忸怩,這小小的坦白觸動了我,隨即對這本書也改觀了:因為接下來作者寫下的每一場飲食碰面,可能關乎幾代人的經歷、或是國境南北不同種族的命運,人世間還未見大同,唯有食物能短暫把人聯繫起來,在寒冬中互相取暖。
作者描繪故事的方方面面:不只是一桌子食物,而是跟什麼人、因何事聚首一堂、大家又來自怎樣的生活環境、再交錯回到食桌前的氛圍。例如作者去土耳其跟敘利亞邊境,原是想在伊斯蘭教重視的宰牲節吃宰羊宴,卻發現自己身在亞美尼亞裔基督徒的社區,沒有羊吃結果跟剛認識的朋友坐在酒吧裡喝茴香酒,說著說著才知道一桌子的女孩有家歸不得,「離鄉背井」意味著辭別,包括拋棄過往的人生,在無人知曉的地方從新開始,原來故鄉裡的女孩們不能自己上街、不能繼續升學因為族中會安排婚姻,而婚姻又只是從一個籠牢跳到到另一個,你會生下一堆兒女而終生未能踏出家鄉半步;也不談當成為受害者時,會被家人以榮譽謀殺奪去生命,這樣毫無意義的生存所謂何以?但這一桌子的故事後面還陸續有來,絕不會想到後來還引到庫爾德族吟遊詩人「叮唄敍」上去。
土耳其禁止庫德語,庫德人如果公開說母語就要罰錢坐牢,叮唄敘首當其衝被禁演唱,叮唄敘的傳承非常奇妙,因為他們是口述傳統的最後傳人,自古以來行遍天下以吟唱故事為己業,他們之中絕大多數是文盲,一身技術只能言傳身受,而打撃他們的手段就是讓他們不能再開口…
故事以好幾章來來回回由一個人寫到另一個人,卻原來環環相扣,作者一直在寫的某個人,又轉述其他人故事,到頭來原來就是一位叮唄敘的叙事,是故中藏故的驚喜。叮唄敘以後作者還帶我們坐上前往加爾各答的火車遇見印度跨性別人「海吉拉」,分享了牛奶糖以及身世,也有為了幫助柬埔寨人脫貧而鼓勵婦女種香菇販賣建立事業的故事,也讀到希望幻滅的人生。如果說故事裡的飲食是「面子」,那這些人的訪問故事便是「裡子」,讀到不只心痛不忍,作者說「生命中有些難關很窄很險,只容自己側身而過」,這形容太powerful,也許受苦的眾生沒有誰比誰更難,唯有在分享吃的當下,短暫脫離苦海,借作者這個樹洞吐露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