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裡的某一個星期四,老師已經在安寧病房待了三週,這三週已經幾乎沒有進食,身旁只有一台點滴,定時給最低限度的營養、不需考慮後果的止痛藥、鎮靜,維持著我們貪戀的時光,彷彿只要它存在,我們就還可以把她留下。
很多朋友側面得知老師的狀況都想來看看她。
「他現在就是這樣你覺得來看有意義嗎?」
「你跟他這麼熟,你覺得他會想讓別人看見他現在這個樣子嗎?」
老師的女兒口氣有點激動,我完全可以理解。
我阿爸此生最後幾天在加護病房意識昏迷時,我也常常被問到這件事,那時候足以讓我一秒爆炸的一句話是:「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只要聽到有人病危,大部分的人第一反應都是想再去見最後一面,但我常常忍不住想,哪一面才是最後一面?
是在得病之前,那時候精神還好、還能維持一舉一動優雅。
還是在跟疾病奮戰,但還能透過談話、熟悉的音調、細微的表情交流,她只是有點健忘。你可能會想聽發現疾病、決定不積極治療的過程,然後就發現話題無以為繼,再多的建議可能都是隔岸觀火,還是你會跟我一樣,以為可以將心中想說的感謝留到下次再說?
還是在安寧病房,氣若游絲,整天昏睡,要見上一面,就要耐心等待,因為疼痛而清醒的頃刻,但大部分的人對於眼前因痛受苦的畫面都是手足無措,在那個特殊的時刻,有人會驚慌地一直發問、有人會忍不住落淚,不管哪一種,對患者或是身邊的家屬都是一次的凌遲。
還是,最後一堂課,面容枯槁,已經不是我印象中的樣子,張開眼睛已經是奢侈的要求,更遑論發音咬字,說出完整的一句話,他們說,最後會剩下的是聽覺,於是我只好自顧自地說話,直到他賣力地點頭,或是手指頭輕握一下我的手。
我總忍不住想,要怎麼讓彼此的最後一面停留在最美好的那一次?我們談笑風生,還可以從彼此的一顰一笑感受到情意的那一次
諷刺的是,總要到告別的時刻,我們才想要見最後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