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七年初秋,聽到父母討論母親返回香港換證件的時間近了,要不要回去呢?如果證件過期,將來申請會更麻煩等對話。在零碎的對話裡,聽到暴動正進行著,鬧得很兇,街上都是菠蘿,真真假假分不清。
遷台時我年紀小,無法單獨持有證件,母親的證件與我連在一起。故未滿十八歲前,每每母親回港,我就隨行,通常停留約一個月。對於一個孩子來說,那是天上掉下來的假期。
我不懂什麼叫做暴動,更不知道為什麼要怕菠蘿,那時候我對菠蘿的認知是罐頭裡的鳳梨,但聽得出來大人對此行的猶豫。我私心禱告千萬不要取消這個引頸以盼的行程。
到了十一月初,母女兩人還是啟程了。我們搭乘太古輪船從基隆港客運碼頭上船出發,海上航行三天兩夜抵達香港尖沙咀海運碼頭靠岸。那時台港航線沒有動輒超過10萬噸的大型郵輪,輪船都是這般速度。而且到外海時,得等領港船引領才能入港,在外海等待的時間通常都蠻長的。
下船後經過前一年風光落成的碼頭客運樓,也就是著名的「海運大廈」入境。來接船的嬸嬸早已在閘口外等著我們。我們一路搭渡輪返回香港島嬸嬸上環的家,那是母親和我寄住的地方。一路上嬸嬸不斷對我們叨念留港期間要注意的事情。
「出街記得帶證件,有時撞到啲差佬會查㗎,沒證件揦你返去差館都唔定。」「嗰啲左仔先係放火、打交,然後又喺條街度摆菠蘿,有真有假,八月嗰陣時喺北角炸死佐兩個细蚊仔添。妹妹仔 (時光小名),你行路睇到街有紙袋、鞋盒嗰啲嘢,唔好行埋去啊,唔好踢到啊。嗰啲嘢裡面可能是菠蘿嚟㗎。」(註一)
一路上嬸嬸不斷對母親講著數月來暴動發生的死傷,造成人心惶惶,很多人要移民。同時她更擔心熱衷踢波 (足球)的小兒子在街上亂踢,踢到菠蘿。我終於搞懂菠蘿是指炸彈,不是鳳梨。
當時以一個小孩的視角,覺得好像沒有什麼事啊,大人為什麼那麼緊張。那個月裡,報紙和收音機時有出現暴動相關新聞,白天我還是會跟大人上街,晚上大人則盡量不帶我出門。
有一日,嬸嬸讀中學的女兒放學回家,語帶亢奮地講著她當日遇到左派遊行。 「一大堆人行過我哋學校,人人手上攞住本《毛語錄》,邊行邊嗌『抗議!抗議!萬歲!萬歲!』嗌萬歲嗰陣時,就將本紅書舉高。真係吵死人啦,好彩冇打交。」(註二)我聽著只覺得有趣,一點都不恐怖也不緊張。
到了十一月中旬某夜,那天晚上嬸嬸與母親有事外出,家裡其他人有未下班的,有因事外出的,也有去練足球的,整個屋子只剩我和一個哥哥。晚飯過後不久,練足球的哥哥急沖沖的從外面回來,嘴裡嘟囔著:「左仔喺高陞戲院搞事啊,一大堆差佬圍住間戲院,話要捉晒啲人。」(註三)
嬸嬸家位於雀仔橋上唐樓其中一棟,高陞戲院就在斜對面。從三樓窗台探頭出去可以望得到戲院入口。我因為個子小,頭剛好掛在窗台上,沒有伸出去的餘裕。我帶著看好戲的心情立在窗邊,忽然身後遞過來一條濕毛巾。哥哥要我用濕毛巾捂住口鼻,並說:「等陣放催淚彈會好攻鼻㗎。」(註四)不久就看到高陞戲院方向煙霧瀰漫人聲沸騰,抓捕開始了。
哥哥說警察要用催淚彈逼那些在戲院內的人出來。我開始聞到很嗆鼻的空氣,即便有距離,但當晚風向吹向我們這邊,那味道還是很濃。我看不到戲院入口,兩個哥哥就邊看邊做實況報導。我就這樣捂著濕毛巾站了好一陣子,因為看不到也就回客廳了。
那天晚上家裡人大部分都還沒回來,屋子顯得冷清,讓我感覺到空氣裡帶著莫名的緊張。事後大人們陸續到家,大家討論著道聽途說來的現場情況。
月底我帶著一些疑問安然回到台北,我心裡想這就是暴動?為什麼要暴動呢? 這暴動何時會結束呢?大人無暇也無心回答我的問題,自忖長大後再來弄清楚吧。人生如夢白雲蒼狗,這一等就是數十年,我終於有時間透過閱讀,爬梳過往,並發現我和母親回去時,暴動已近尾聲。
這場暴動是香港戰後歷史的分水嶺,暴動後港英政府做了多項改革。而港共發動暴動是要與內地的文化大革命呼應。到當年的十二月周恩來下令香港左派不要再搞真假炸彈,於是為時半年的「反英抗暴」隨之悄悄收兵。
此文乃筆者的童年回憶,若有興趣瞭解這段複雜歷史的讀者可以參考備註裡列出的書籍。(完)
一、 「上街記得帶證件,有時遇到警察會盤查的,沒證件抓你去警察局都有可能。」「那些左派先是放火、打架,然後又在街上放置炸彈,有真有假,八月的時候在北角還炸死了兩個小孩子。妹妹仔 (時光小名),你走路看到街上有紙袋、鞋盒那樣的東西,不要走過去啊,不要踢到啊。那裡面可能是炸彈。」
二、 「一大堆人經過我們學校,人人手上拿著本《毛語錄》,邊走邊喊『抗議!抗議!萬歲!萬歲!』喊萬歲的時候,就將手上的紅色《毛語錄》舉高。真是吵死人啦,好家在沒打架。」
三、 「左派在高陞戲院鬧事,一大堆警察圍住戲院,放話要捉光所有鬧事的人。」
高陞戲院位於皇后大道西117號,現址爲僑發大廈。
四、 「等一下放催淚彈會很嗆鼻的。」
五、 參考書籍如下,亦可參考網路維基百科。
《六七暴動:香港戰後歷史的分水嶺》,作者張家偉,香港大學出版社。
《香港.一九六零年代》,黃淑賢主編,文訊雜誌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