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友人發文寫去年五月去逝的父親終於在霏雨紛紛的清明時節入夢。想起父親走了八個年頭了,跟其他家人相比,我夢到他的次數屈指可數。那些夢境都是靜態的,例如: 我夢到他端坐飯桌前靜默無語。我會想他為何這麼少到我夢裡來?

父親現在的居所 (作者拍攝)
日子久了我發現其實不需要藉著夢境才能看到他。我會在我們過往經常活動的地方,想起曾經與他共同做過的事。那可能是一個曾經約好的超市門口,或一起喝下午茶的咖啡店。甚至是我們常去的百貨公司梯間,我在等電梯時,會想起我們曾在同一部電梯前等過電梯。好像日子跟從前一樣,他未曾離開。於是,在街廓、在轉角、在餐館,他處處可見。
近兩年行走坐臥都會想起父親。
走路的時候,想起十歲時他牽著我的手走過香港中環,在一間大型鐘錶店的櫥窗前,他教我辨認各種手錶品牌。再往前走不遠一家珠寶店的轉角櫥窗,我看到一顆獨自展示的碩大蛋白石,那光芒與櫥窗裡的燈光相互呼應。對一個首次見到蛋白石的小孩來說,它彩虹般的魔幻光彩比鑽石更具魔力,我在人潮熙攘的櫥窗前入神,直到他喚我離開。很久以後,我才領悟到即便我們是普通人家,他帶著我走過那些璀璨光華,是想讓我除了基本的食衣住行外,對世間「精緻的存在」打下一些基礎,但絕非是虛榮心的建立。
閱讀時,會想起他對於讀書這件事的重視與執著。他鼓勵閱讀。魯迅、錢鍾書在台北被視為禁書的時代,在香港他會鼓勵我閱讀,並說「沒有關係」。家裡茶几上的文史雜誌是他閱讀的軌跡,於是我不知不覺尾隨了那條軌跡。他說過他的女兒們都不會有嫁妝,嫁妝就是一紙大學畢業證書。那是他對我們教育最終的堅持。所幸,我們沒有辜負。
看電視時,似乎看到父親退休後在電視前的單人沙發上,每晚帶著百無聊賴的神情看著那些他或已厭倦的連續劇。老化的軀殼困住了靈魂,停下來是生命的安排,但他的思路一直都非常清晰。他是走過大時代的人,走過前清的餘燼、軍閥時代、對日抗戰、國共對立、 1949的離散,香港及台北,生命歷經了無數的動盪與波濤,最後以高齡熄燈。
我之所以成為現在的我,應該是大部分的他附身於我,那麼我看到自己,也就看到他了。凡此種種,我更加覺得他存於我的呼吸之間。他走了這些年,我未曾為他落過文字。友人的父親入夢文章,引發我寫這封家書,一封要送往天堂的家書。我想說的是:「爸爸,我還是看得到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