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小說《七月的訪客》【寂靜的春天】

更新於 2024/07/08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Silent Spring 寂靜的春天



  • 設定在2014年春季的意大利威尼斯(Venesia)
  • 親情向


並非處於最受歡迎的主幹道,淡季的威尼斯巷弄靜謐,只有紀念品店用外放的音樂聲,廉價音響在鼓點重的段落總生疑似收音不彰的電流滋滋聲。亞瑟下意識朝聲音的來源望了過去,就見頂著處於中年危機的大肚腩的店主昏昏欲睡,有一搭沒一搭理著架上表面閃爍流光的鑰匙圈,只消一眼,他的注意力又被前頭大步流星走著的紅色身影牽動,隨之加大步伐跟上前。

「就算是在觀光景點,妳依舊像是在漢堡中央車站奔波的通勤族呢。」在兩人的落差僅餘半步之遙時,亞瑟稱不上嘲弄地說。

三月的北義大利已經不算太冷,海洋性氣候使得空氣帶著曖昧的水氣,今天天氣稱不上最是理想、好歹是無雨的陰天,才由得他倆得以抗拒旅館整齊溫暖的被窩,踏出房門走訪這個在諸多藝術作品裡被讚頌的城市。

便是如此,旅行的閒散氣氛也無從軟化特瑞莎的稜角,聽聞這話時側身瞟了表親一眼:「難道你在責怪我沒有停下腳步,花上貴得荒誕的船票錢,幫你拍張在貢多拉上捧著鮮花香檳、笑得像個傻子的美國遊客的照片?就是Instagram和Twitter上,活似所有人都在攝影棚P入同一個背景的那種圖。」

具象化的敘述讓亞瑟發噱,性格使然,他不會輕言附和這種說詞,因此只是帶著一抹淺笑斂下眉眼道:「感激妳這番考量,倒也不必,我自認不是太上相的人。」

特瑞莎報以「就你這難纏的傢伙要求特別多」的大白眼,卻不知怎地放緩了前行的步調。

覺察到這點的亞瑟頓了頓,復而提起另一個話題:「說實話,我沒有預料到妳會選擇麗都[1]。儘管我喜歡這裡不同於本島的慢節奏,客觀來說,這也不是個會受到普通旅客青睞的目的地,相較於彩色島[2]或玻璃島[3]等等。」

「⋯⋯我討厭人多的地方,我以為你知道這點。」

「不能明白更多了,畢竟是選擇在這個時節造訪威尼斯的人。」

「我感覺你在試探什麼?雖然我知道你沒有惡意,但還是不友善也不嚴謹地建議你:最好在我失去耐性前,說明白你究竟想要知道什麼,老小子。」停下來看他的特瑞莎言詞不掩鋒芒,淺灰色的眼睛在不顯的日光照耀下,似一大片厚重的積雨雲。

心知對方沒有在說笑,亞瑟無意挑起紛爭,然而在這種場合下,他又似乎說什麼都喪失分寸。千思萬緒流轉之後,聚焦的卻是視野實質意義的落幕之處:在紅髮女子背後的地中海式建築外的深色橫幅。

「威尼斯國際影展[4]⋯⋯我以為是這個。」在她狐疑的目光下,亞瑟自知勉強,仍是為下意識讀出的名字增加助益不大的覆述,「我的意思是,我以為是為了這個而來的。老實說,我現在才知道原來威尼斯影展是在這裡舉辦的。」

「我也毫無概念。文藝片的戲劇程度有時還比不上現實人生的荒謬,我對猜測蒙太奇與那些構圖背後的寓意一點興趣都沒有。」特瑞莎無謂地聳聳肩,先前從賈斯汀口中聽聞她就連看靈異驚悚片也能捧腹大笑,亞瑟深知這番論調出現在實證主義的她身上並不讓人意外。

「那是因為《魂斷威尼斯》[5]?」努力從記憶裡攫取關鍵字,但那部經典裡的情節舖成與富有濃厚浪漫主義色調的筆觸,讓亞瑟難能想像特瑞莎會接觸這類型的作品。

「我只看過電影,但電影也夠受了。」果不其然,特瑞莎明眼可見的露出了厭棄神色,「大學文學課的教授非同常人地迷戀義大利新寫實主義[6],那門課要求我們剖析維斯康堤[7]德意志三部曲[8]的時代意義與影響,而在我看來不過就是,一個在信仰戰爭裡敗給現實的喪犬的悲鳴——無需是電影大師,世上絕大多數人的人生都在遭逢這種潰解,每個時代都有自己要面對的分崩離析。」

「『終其一生,他都在懷念被他親手拋棄的那個世界。』」似有所感地,亞瑟引述起不知自何讀來的評論,眉眼因思考隱去笑意。

「但這不是很自我中心的想法嗎?」特瑞莎不以為然地挑眉,「說得好像他如果沒轉而支持共產主義,那些舊時代的既得利益者就具有正當性似的。」

「思想與行為背道而馳,也是人性的常態之一吧。」亞瑟不帶批判性地總結,「回歸作品,我在讀那故事時想了許久,為什麼阿申巴赫如此篤定那是愛情?不確定電影的表現形態是否相同,但在原作裡的敘述讓我感覺,更似藝術家對於美與生命的叛逆所生的渴望,例如說——」

他愛大海有深刻的理由:出於辛苦工作的藝術家對寧靜的渴望,面對令人眼花撩亂的各種現象,渴望在單純而巨大的大海的胸前得到庇護;出於對無秩序、無節制、永恆與虛無的愛好,此一愛好跟他的使命正好相反,是不被許可的,而正因為不被許可而充滿誘惑。

「我不知道,電影裡用音樂和演員間的眼神交流取代了所有的言語交談,」想起什麼的特瑞莎沉聲道,「我不想站在高點指責二十世紀的道德觀,但一群齷齪成年人對著未成年孩子拍攝愛慾影片,真稱不上是什麼高尚的事。尤其秀蘭・鄧波爾[9]的經歷真是讓我為男人的噁心程度有了新的理解,光想到那些影片曾被多少人拿來意淫就讓我毛骨悚然,見鬼,這些人都該被化學閹割的。」

「⋯⋯的確,況且《魂斷威尼斯》裡的尾隨行為也並不值得讚頌。」想起年初辭世的女星,亞瑟沈吟,「我無意附加太多意義,但單就這作品與妳剛才所提到的,我不禁在想,可能很多時候當事者認知的『愛』本身、並不如他們自我描述的純淨神聖?」

求愛的人比被愛的人更加神聖,因為神在求愛的人那兒,不在被愛的人那兒。這也許是迄今最富於情意、最令人發噱的一種想法,七情六欲的一切狡詐詭譎之處以及它們最秘密的樂趣都是從這裏產生的。
他向後靠,雙臂下垂,情緒激動,數度戰慄,輕聲吐出思慕之情的那句老話──在此時此地荒謬、墮落、可笑、不成體統,然而卻也神聖而令人敬畏:「我愛你!」

「此外,湯瑪士・曼也說過:『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為愛情而死。』雖然我不鍾情於《駭客任務》[10]系列,但我有時也懷疑,『愛』會不會其實只是人類社群裡的一種集體幻覺?就像巴別塔[11]一樣,說不定它根本抵達不到神的所在之處。」

這提問讓特瑞莎沈默下來,銳利眼神不若平時專注於數據計算與評估的明亮,看來莫名肅穆傷感。亞瑟不知道她突發性的情緒低迷所由為何,大腦憑問題解決導向的經驗法則遏止了他的情感受器,直想著手解決「眼前的問題」。

浮現這念頭的同時,他冷不防想起了朋友艾夫曾告訴他:「亞提,情感不是、也不應該被視為一個問題,擁有情感的人也是。

天性的敏感與良善使得青年就算這麼說時,也像害怕碰傷他。亞瑟判斷不出那種如履薄冰來自刺蝟距離,或友人基於情誼所生的敦厚寬容,但真正讓他不明白的是,為何艾夫會害怕碰傷他?說得更準確點,是「什麼」會碰傷他?

就像此時的特瑞莎,表情難過得像是看見,十歲時被羅德拉出門踢球卻全身掛彩回家、偷偷躲在廚房裡上藥的他。

「如果這是迪士尼電影,我肯定會說些『愛能拯救一切』之類的經典台詞,遺憾的是,我不知道。」半晌她總算開了口,目光遲滯,「更直接地說,我根本不相信那些狗屁倒灶的真善美,至少那不是我接觸到的真實世界,我也不需要藉這些東西活下去——不是說我完全放棄了,而是那些東西並不在我最優先的考量範圍。」

對纖細感受的敏銳度與女性的第六感,讓特瑞莎話語方歇,便意識到拒絕得到解答的或許是他。這很狡猾啊,老小子。

她本該感到惱怒,火大於這種不真誠的交旋,但亞瑟逆著光、蒙上淡淡陰影的面容讓她無法真的生起氣來,反倒是被另一種淡薄的憐憫取代。「然而我不需要,不代表你不能需要,也不代表你的需要是種錯誤或愚蠢。」

就像我需要衛生棉條,你不見得會需要啊;但如果是BBC廣告的那些廚具,會覺得自己需要的人真的是蠢貨就是了。特瑞莎又道,無謂地攤手。

這話讓亞瑟先是愣住,而後在她震驚的目光裡發現自己在大笑,最後甚且得要扶著圍牆、才能勉強不因這過度劇烈的笑失去平衡。

直到特瑞莎面上的驚訝轉為並不保留的嫌棄,亞瑟才逐漸緩了過來,掏出手帕喘著氣抹去眼角的生理性淚水。「抱歉,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如此。」

「不用跟我解釋,看起來有病的是你不是我。」特瑞莎木然地說,面色不虞的轉身就走,全無進行更多對話的慾望。

罷了,這樣也不錯。將手帕收回口袋,亞瑟恢復和煦微笑也邁步前行。

帶著海水氣味的風有著春日的溫度。

 

 

FIN.



[1] 麗都(Lido)又譯為「利多」,是義大利威尼斯東南方的一個沙洲,許多義大利人夏天的度假勝地。

[2] 布拉諾島(Burano)又稱「彩色島」,是義大利威尼斯潟湖上的島嶼,當地有蕾絲紡織業。

[3] 穆拉諾(Murano)又稱「玻璃島」,是義大利威尼斯潟湖中的群島,島與島之間由橋梁連接。穆拉諾以製造色彩斑斕的穆拉諾玻璃器皿而聞名於世,特別是拉絲熱塑。

[4] 威尼斯雙年展國際電影藝術展(Mostra Internazionale d'Arte Cinematografica della Biennale di Venezi),也曾被稱為「威尼斯影展」(Venice Film Festival)或「威尼斯國際影展」(Venice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是國際上最古老的影展,同時也是與坎城影展、柏林影展齊名的世界三大影展。威尼斯影展於每年八月下旬到九月初在麗都島上舉行,而主要的放映活動則集中在馬可尼海濱(Lungomare Marconi)的威尼斯電影宮。

[5] 托馬斯・曼(Paul Thomas Mann)《Der Tod in Venedig 魂斷威尼斯》,一九一二年。此書被認為是托馬斯·曼最優秀的中篇小說。

[6] 義大利新寫實主義(Neorealismo)也以「義大利電影黃金年代」的稱呼聞名,是一場國家電影運動,特徵為講述窮人和工人階級的故事,在外景拍攝,常使用非專業演員。此類型電影批判二戰後義大利困難的經濟水平和道德狀況,展現了義大利精神的變化和日常生活狀況,包括貧窮、壓迫、不公平和絕望。

[7] 盧契諾・維斯康堤・迪莫德羅內,洛納泰波佐洛伯爵(Luchino Visconti di Modrone, conte di Lonate Pozzolo),義大利電影與舞台劇導演,對於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義大利電影有著相當重要的影響。

[8] 《Der Tod in Venedig 魂斷威尼斯》與《La caduta degli dei 該詛咒的人》《Ludwig II. 路德維希》被稱作盧契諾・維斯康堤的「德意志三部曲」。

[9] 秀蘭・鄧波爾(Shirley Jane Temple)是美國童星及外交官,全世界第一位獲得奧斯卡獎的童星。她共拍過超過四十部電影,大都在十二歲前,隨著她的逐漸長大,觀眾無法接受他們最喜愛的小寶貝已經長大,因此少女時代的秀蘭・鄧波爾在影壇魅力逐漸消退。藥妝曼秀雷敦「小護士商標」即是二戰後由日本美術家今竹七郎以鄧波爾為雛型所設計。

[10] 華卓斯基姐妹(The Wachowskis)《The Matrix 駭客任務》,一九九九年。

[11] 巴比倫塔 (מִגְדַּל בָּבֶל‎)也譯作巴貝爾塔、巴別塔,本是猶太教《塔納赫·創世紀篇》中的一個故事,講述一群只說一種語言的人在「大洪水」之後從東方來到了示拿(שנער‎),決定在這修建一座城市和「能夠通天的」高塔;上帝見此情形就把他們的語言打亂,讓他們再也不能明白對方的意思,並把他們分散到了世界各地。


〖作者的話〗

我很喜歡旅行途中的故事,因為那就像借角色的眼睛出遊,有時也是年少時代的召喚。麗都島就是一個我滿喜歡的小島,要比威尼斯其他島嶼來得幽靜又充滿生活感。

文中提到的秀蘭・鄧波爾不是唯一因年幼美貌而慘招世俗荼毒的案例,還有因《魂斷威尼斯》被冠上「世界第一美少年」的伯恩.安德森(Björn Andrésen),在2021拍成紀錄片《Världens vackraste pojke 魂斷美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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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見面時,性格天差地遠的阿納托利與伊利安,竟一致地產生了「哇幹(блять)這傢伙肯定是我最不擅長應付的類型」的念頭。 稱不上「不對頭」或者「厭惡」此類鮮明直觀的情緒,單純是不知道怎麼更融洽地與對方相處。 因此後來,他們也沒料到彼此會成為自己生命最好的發生之一。
並非所有的探究都適得其所,因為那些發問出自真心,若不報以同等的真誠,伊利安便易為微妙的羞恥心所困。然而,向這個世界誠實地表達自己本需足夠的勇氣,而在某些時候,無論他是否有意,那些勇氣對特定的人都是種利器。 然後他會情不自禁地想,是不是這個世界不喜歡他真實的樣子?就像他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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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同一張床上迎接過不可計數的早晨(大概有兩千、或三千個?她想),觸碰過彼此每一寸肌膚,她最喜歡的那件薑黃色開襟洋裝、都染上了他衣櫥裡的鼠尾草芳香劑氣味⋯⋯可便是相處那麽久,珊曼莎還是時常感覺,自己好像不了解他在想什麼。 有時候,單單是他的目光落在一個較遠的地方,她就覺得好像要失去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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