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羅的氛圍跟剛才不一樣了。察覺這點,莫葉忍不住覷了眼誓約主人──靠著自力坐起的索羅,那些原先還處在不安與難受的情緒,就在史旦出言相勸之時猛地蛻變為無波的平靜。
索羅應是習慣了史旦粗俗而不帶尊重的態度,才能在面對這些惡意的貶低時保持冷靜吧。壓抑下心底浮現的隨意猜測,莫葉這才在索羅情緒平復後,意識到自己原先有多緊繃──是啊,史旦一直在針對他們,早從還在塔下時就開始了。而自己竟被逼急到甚至讓亞奧劍失去應有的實力水準。
就像索羅評價過的一樣,從容地提到儀式詠唱已經進入第四節的史旦,他的鍊金術才能或許很厲害,不但知道該怎麼防備眾人的攻擊,甚至還能夠預測他們所有人的行動。可是……
如果他真的無所畏懼。
如果他真的天下無雙。
如果他真的堅不可摧。
那麼他大可不必搞這些小動作。
重新握上劍柄,莫葉伏低重心、深吸一口氣──索羅的聲音不像是沒有辦法的樣子。既然接收到誓約主人的要求,身為他的騎士所需要給予的回應,便只會有一個。
『交給我吧。』
蹬地起步,莫葉毫不猶豫地衝上前,對準下樓的史旦腳下階梯就是一刺──已經料到莫葉會搞突襲,史旦輕巧地躍起,以普莫劍擋下對手刺出後立即上揮、逼近脖頸的冷白劍尖──比預期還沉的力道令史旦險些踉蹌,卻還是驚險著地、與莫葉拉開了距離。稍稍瞇起湛藍的眼眸,史旦那對不友善的目光混入了一絲狐疑。
目視史旦的舉動,索羅看得出他正在重新估量莫葉的實力。
過去,盧文涅特被譽為是大地最強的戰士──尤其在莫魯族舉族被殲滅後,這稱號迅速地不脛而走。然而,莫魯族本身便是為戰鬥而生的妖精。一族繼承了亞薩奇爾的戰鬥能力,以無法自由替換誓約作為代價,讓他們一族成了因守護而強盛的最強戰士。即使尚未成年、還沒有到成長巔峰時的全盛期,其蠻勇之力亦已經能以一擋百。要是認真起來的莫葉與盧文涅特一戰,誰勝誰負仍是未知數。
維持戒備的莫葉亦感到手中的亞奧劍輕盈了些許──這是剛才那擊趁其不備提升速度的關鍵。但是,還不夠。剛才只是讓他失去立足之地,完全沒有傷害到史旦。要打倒這傢伙,只用這樣的速度跟力道是不夠的──就像在別墅訓練時一樣。在擁有整個世界的人面前,這樣的程度遠遠不夠。
必須更迅速、更用力、更熾熱。
同一時間,大地上別墅內的當世最強通緝犯,意會到什麼般勾起了唇角。邪魅而玩味的笑容透露的是對兩名弟子的信心──「被尊為神話的英雄後裔究竟有多惹不起,你們這些無知的人類就用身體好好感受一下吧。」
能夠與鬼銀之玹對上幾招的莫葉,毫無疑問還有成長與發揮的空間。
彷彿呼應莫葉的狀態漸入佳境,亞奧劍散出的光芒正如其主,炫目令人生畏。對面的史旦見狀挑起了劍尖,施放出普莫劍的劍氣──澄澈而絢麗的銀光像在邀舞。跟隨亞奧劍的引領,莫葉跟著提起劍,迎往逼向眾人的熱能──迅捷的身影就像一顆子彈,以破勢之姿從中將銀光劃分為二。
每一步都在燒灼肌膚。舉劍擋下衝擊、目視銀光卻連是在消退或是與亞奧劍的金光融合,都已經搞不清楚。沐浴於兩側的熱能之中,莫葉唯一清楚的,只有不能停下腳步。
像手腳燃燒起來那樣。像心臟燃燒起來那樣。像命運燃燒起來那樣。
史旦的動作看上去變得比剛才緩慢,威脅感卻沒有絲毫減少。然而,對以戰鬥為己任之人而言,與恐怖和死亡比肩而立是家常便飯。
不去計較代價。不去計較後果。不去計較結局。
突破光浪的莫葉朝挪了站位的史旦跨步、縱身揮甩似的劈下一劍──應聲崩落的地面因承受不住這般破壞力、自崩落之處向外衍生出蜘蛛網狀的裂痕。目光鎖定管理者,莫葉迴身抵上趁隙刺來的普莫劍,仿照史旦不久前卸下攻擊力道的方式那樣將他的劍尖往下帶──清脆碎裂聲緊接著在史旦左腦門處的半空響起。
「你……」緊握著劍的史旦神情顯露出些微扭曲,卻沒有放手。即使不看也知道,莫葉剛才是如何就著牽制他的姿勢起腳狠狠地往他腦門踹。
明明包覆全身的防禦已經是最堅固的級別,卻還是被莫葉僅憑肉身便打穿了一部分。這種力道、這種攻擊,簡直就像早已不復存在、騙小孩的故事裡那個荒誕無稽的神話英雄。「舊時代的亡靈──」
不知道是因為將眼前的人與想像的人物重疊、或是因為莫葉的實力超出預想,史旦凝起了眉宇。「第五節都結束了還不懂放棄嗎!」
融化似的高溫讓意識也像要蒸發般恍惚。雖然聽不太清史旦說了什麼,身上還有普莫劍造成的燒傷,莫葉卻感到精神相當好。全身都很熱,卻感覺身體輕盈而無所不能。心跳聲吵得像在說越是難以攻陷的對手、越是讓人熱血沸騰。
再次深吸一口氣,莫葉在亞奧劍的引領下,主動後躍一步與史旦拉開距離──妄圖毀滅世界的人依舊毫髮無傷,神情卻多了一分焦躁──下一步他應該會開始攻擊其他還沒恢復的同伴吧。虛浮的意識之中掠過清晰的思考,與亞奧劍傳來的脈動頻率漸趨一致的心跳,讓莫葉感受到自己與劍似是成為了一體。
重新爬起身的布利斯對此景亦只能目瞪口呆──莫葉恐怕根本沒有發現他現在有多麼令人敬畏。從他身上溢散出的魔力,跟亞奧劍的魔力融在一起後,呈現出趨近白的紅。魔力閃電似縱走而作響的劈啪聲、逼人的威壓與凜然的身姿已非此世之人所能企及,迫使眾人只得俯首;跟幾分鐘前天差地別的格調與氣場,就像開啟了藏在莫葉身上某個不該觸碰的開關──即使當初將希望賭在亞奧劍上答應結盟,也始料未及有幸看見這般驚人的場面。
那是所有妖精都聽說過、流傳於神話中的英雄亞薩奇爾守護眾人時的身姿。
是以傳承為己任的厄里爾族人一生都無法抵達的境界。
僅有莫魯族人才能觸及的巔峰。
「好……厲害……」目不轉睛的盯著莫葉,照顧著同班騎士的艾夏琳忍不住呢喃。
聽不清周遭不成句的呢喃,卻能捕捉到同伴們細微的起身動作。還在攀升的溫度鼓舞著亞奧劍的繼承人要完成索羅交付的任務,沈浸在高溫燥熱之中,莫葉意識到史旦又一次握上普莫劍。史旦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前兆,猝不及防地旋身、以他為中心向外揮出了一整片無色的銳利攻擊──向外展開的大範圍攻擊對已經受傷的其他人而言,就算用防禦魔法也很難全數擋下吧。
思考雖然破碎,對於威脅或是危險、以及所有人現在採取什麼行動卻清晰無比。戰系魔法所能把握的,正是戰場的一切變化──想做什麼的情感澎湃席捲而來,將意識再次推上高峰。
不是憤怒。不是悲傷。不是憎恨。
起步迎向史旦放出的攻擊,莫葉只感戰意相當高昂、情緒卻是平穩無波──他與索羅的目標,一直都沒有變。
支離卻不衝突的感受引導著初次抵達這般境界的少年。他又一次縱身躍起、僅靠幾個扭身與踏步避開數道直擊的無形銳器,藉由無形攻擊當立足點,輕盈地抵達史旦施展攻擊的中心點。感受著熱浪再次湧起,亞奧劍自發地回應少年欲貫徹一族因守護而強盛的力量──伴隨莫葉靈巧地迴身揮出混入魔力攻擊的劍氣,縱走的紅光追著無數透明尖錐纏繞而上,將其抵銷──破壞那些足以對同伴們致命的攻擊。
知道莫葉肯定會採取行動守護同伴,史旦趁著他揮劍那刻,彈指朝莫葉正臉射出許多混了普莫劍劍氣的魔彈。
即使察覺到威脅而側首迴避,側頰依然被史旦留下了鮮明的紅痕──或許是因為現在的狀態絕佳,被劃開皮肉、淌出腥紅液體的感覺僅有悶熱,一點也不疼。
只是流了一點血無法成為阻止自己停下的理由。若史旦此刻能造成的只有這程度的傷,不管索羅需要多久時間想必都可以繼續爭取。
目視莫葉產生變化、似是與劍合而為一的身姿,索羅抿緊嘴唇,在主從誓約所傳來的澎湃高昂之中輕闔雙眼,努力集中精神分解那些催情的息──必須盡快結束這件事。
莫魯族的實力代價,除了伴侶誓約以外,事實上還有另一個──從那趨近白色的魔力就能夠看出來,莫葉現在燃燒的正是他的生命。他們一族因強悍而戰無不勝,卻也必須為超出此世萬物的強悍付出代價而短命。
第一次抵達這個境界的莫葉,恐怕還不熟悉這種狀態而無法掌握自如。即使一時之間可以與史旦抗衡,腦筋轉很快的史旦也有可能立刻就找出應付的手段──為了不讓莫葉繼續孤軍奮戰,索羅知道必須由自己做點什麼。
穩定下心緒的索羅熟練地掌握分解,努力加快魔法運轉速度──逐漸褪去的溫度讓索羅恢復活動手腳的力氣,他輕輕地吁了口氣,憶起了過往師傅給出的教誨。她曾經提出想要保護人、還是被保護的問題言猶在耳,只是無論再問幾次,索羅自知都會給出同樣的答案。
「大人……」低聲呼喚專屬索羅的敬稱,身上也有些許擦傷的姆拉特輕手輕腳地湊近。「娜塔莉亞為您撿回了這把劍。」
「是楚彬的那把劍,對嗎?」能從息感受到周遭變化,索羅安靜地睜眼。「謝謝你們,娜塔莉亞、姆拉特……」不堪的痕跡已經用魔法清除乾淨、身體狀況跟不久前相比舒服許多的魔法師伸手觸上楚彬借給神話英雄的劍。「再過不久,弗朗傑他們就會上來──請他們幫忙保護大家,拜託了。」
「大人?」或許是長年的默契、也可能是因為一直都在注視對方,意識到索羅的弦外之音,娜塔莉亞很快開口。「您的意思是……」
「第六節也要迎來結束了──」隨著史旦落下混入喘息的宣告,他冷眼看向再次站起身、舉著騎士團長劍的索羅,身上也有不少擦傷的史旦目光恢復了不可一世。「你應該知道最後兩節是最短的吧?」
「嗯。」這件事情,索羅比誰都清楚。不僅如此,他也知道為儀式詠唱咒文的人並不是史旦,而是一直以來都以完成儀式為目的、被刻意悉心栽培出來的茹──史旦的出現,是在這裡成為阻擋眾人的最終堡壘。「我知道。」
正面回應對手的挑釁,索羅的視線捎向同樣渾身傷痕卻沒有倒下、僅是傾身按著地面平復呼吸的莫葉──完美守護了眾人的他不知何時已經解除了那個超越自己的狀態,大口喘氣的莫葉神情比想像還專注,似乎正在梳理剛才為止的狀態要怎麼再次啟動。
「謝謝你,莫葉。」冷靜而溫柔的嗓音,令專屬他的騎士忍不住仰首──那道銀髮的背影、那副纖弱卻堅毅的身姿,猝不及防地勾起莫葉多年前的回憶──初次邂逅是在一片狼籍的戰場上,背向自己的魔法師為了保護年幼的自己挺身而出;沒想到以為可以比肩之時,索羅竟又再次以同樣的角度與距離守在了自己前方。
「無法用『寧息』的你不足為懼。同樣能操縱『息』的你我,就算在這裡互相消磨也只是任由聖塔吸收更多供給儀式的魔力。」瞇細眼眸的青年嘴角的笑意漸深。「雖然沒見過的攻擊是棘手了點,也不過如此呢。」
「但是你受傷了,史旦。」平靜無波地指出亞奧劍在對手身上留下的傷害,索羅的氣勢回歸了過去的凜然。「經由你所貶低的『舊時代種族』之手。」
「是這樣呢。尚未開化的文明也僅能拿這點吹噓了。」沒有否認受傷的事實,史旦再次舉起手上的劍,似是要來個出其不意──然而,揮出劍的那一刻,卻只有一道清風襲向索羅──而這陣攻擊被索羅輕鬆地舉起普莫劍擋下。
意識到索羅用魔法交換了兩人手中的劍,史旦凝起眉頭。在他手上的正是那把毫無威脅性的長劍。雖說性能有差距,但只是要打消耗戰的話,毫無疑問現狀條件還是對自己有利──
「確實,就跟你剛才說的一樣……」放下手上的普莫劍收進用魔法順手撿回的鞘內,索羅的正直目光看向從不曾平等看待與對待非人族群的史旦。「對你用寧息的話,我就必須付出跟整個天上的魔力同等的代價。對魔法師而言,這代價跟自殺沒什麼不同。」
無視了貶低之詞、僅是陳述出足以令在場所有同伴不安的事實,索羅往前了一步。
「可是,史旦……」冷靜而不帶情感的問句緊接而來。「你知道為什麼『息』系是唯一沒辦法作為應用系別學習的系別嗎?」
即使史旦能夠操縱天上的息這一點是肯定的,亦阻止不了索羅道出與此攸關的觀點──「就像你知道的,『息』是構成這個世界的最小單位。但是……」
『息』是以一脈單傳的方式流傳至今的魔法。透過應諾神明賜予魔法的代價而犧牲的普依路一脈繼承、每一代繼承者,都會在下一代充滿善性與溫柔的純潔靈魂之中注入普依路大人所期望、共同攜手前進的教誨──祂無處不在、也哪裡都不在。包容世界與萬物的祂,至今仍以無可名狀的形式繼續深愛世間。
似是能意會到索羅的下一句,史旦的臉色顯露出扭曲。
「『息』同時也是這個世界。」這就是一直以來都在傾聽萬物的自己最為熟悉、卻從未領略的真諦。「息系魔法師──代表的是這個世界本身。所以我必須付出……」
不,那跟付出並不一樣。輕輕搖搖頭否定自己的措辭,索羅的目光凜然而讓人生畏。
「只要身軀不滅,我能使用整個世界的息當代價。」似是呼應息系魔法師的宣告,在他身上的黑色長袍衣角與銀白髮絲因外洩的魔力擅自飄揚。
總算聽出兩人之間對息系掌握程度的差距,史旦沉下臉色,滿是不可置信與扭曲的表情震驚地盯著魔力開始高漲、渾身溢散出白色光芒、彷彿超越此世之物的對手。
而索羅僅是再度往前踏出一步,任由腳步聲在無人敢開口、有些殘破的正殿內迴響。索羅很清楚,自己之所以回歸並不只是單純回來阻止史旦滅世的野心。他還有著必須完成的事情。
「這個世界已經不需要管理者這種扭曲的信仰、大地萬物也已經不需要管理者的干涉──」
清泠沒有溫度的宣告之音落下,意圖從此切開天上與大地互相不再有牽扯的想法,讓索羅面無表情的姿態都成了不容侵犯、無法僭越的莊嚴肅穆。
「就讓前管理者的我、跟你這位最後的管理者,在這邊將一切劃上句點吧。」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