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春花，我是想彈鋼琴的雜草

00

    眼前一片模糊，在公園旁傳出了鋼琴的聲音，是她喜歡的曲子。高中時期聽過太多遍了，以致於明明想要拋棄跟她有關的一切，卻唯獨這首曲子忘不掉。

    宛如歌唱的旋律，眼前卻是一片血紅，我踢到石子摔了跤，倒臥在長椅邊焦慮地聽著鋼琴聲。

01

    我對音樂一無所知，藝術和我簡直是光譜的兩個極端。然而就是這樣的我，喜歡上了一個女生。

    高二的下學期換了座位，我坐在她斜後方。抬頭看老師講課的板書時，不免會瞄到她的側臉，直至今天，我仍會把斜後方稱為最幸福的位置。披掛在椅背上的外套繡上女生的名字：陳冬。

    陳冬上課時頗不專心，倒是在音樂課很有參與度。學生琴房在我們班隔壁棟的四樓，午休時陳冬總會到那邊彈鋼琴。她會開著窗，琴音則會緩緩流入午休的教室，像極了春風的耳語，真的招來一股微弱的風吹進琴房，能看到揚起頭髮的陳冬，我想此刻正是我對她墜入愛河的瞬間。

    英文老師上課時很喜歡點名學生回答問題，因此上課時必須緊緊跟著老師的進度。陳冬卻能瀟灑地不理會老師講課，也正是她這股瀟灑，給了我認識她的契機。

    還能算學期初的一次上課，老師點名學生練習課生字的發音，而那次正好點到陳冬。

    「欸欸現在教到哪裡了？」

    陳冬小聲地問，我點了點桌上的課本，讓她知道她該念哪個單字。

    「sui……ci……de。」她用完全錯誤的音節、錯誤的發音念出這個單字，引起全班哄堂大笑。

    那堂課下課後，陳冬轉頭向我道謝。

    「這是我的臉書，會點學生回答的老師蠻多的，還得拜託你啊！」

    於是我跟她成了朋友。

02

    馬上就到第一次段考，對於上學期考試都在及格邊緣的我又是地獄般的時間。月考前一個禮拜的晚上，手機跳出來一則訊息：

    「救我。」

    陳冬的聊天室跳到手機桌面，我卻不知所措。

    「明天去一趟市立圖書館。」見我已讀，陳冬又發了一則訊息。

    隔天放學，陳冬早早不在教室，我收拾書包趕去圖書館，看到陳冬站了兩個位置。

    「昨天的訊息是什麼意思？」我焦急地問她。

    「先別急嘛。」陳冬從書包拿起數學老師給的重點整理。

    「你上課那麼認真，這肯定能看懂吧？」

    「給我講解一下這些內容好嗎？拜託！」

    「我會報答你的！」

    聽到這些，頓時鬆了口氣。事情遠沒有我想的嚴重。

    「早說嘛，你昨天的訊息害我可焦慮了。」我撇了陳冬一個白眼。

    「噢……會為我感到緊張啊。」陳冬的微笑使我有些緊張焦躁。

    「看來是個體貼的男生嘛。」緩了緩之後發現，這所謂的焦躁，就叫做害羞。

    漸漸地，我和陳冬變成了會一起去圖書館看書的朋友。一頓惡補之後，這次段考最大的黑馬，就是陳冬本人。遺憾的是我的成績跟往常一樣，沒有失常，也沒有進步。陳冬的頭腦也有幾分聰明，光理解了考點，就能夠解出應用題，這樣的天賦讓我有些羨慕。

    至於陳冬口中的報答，我一開始以為是段考成績出來後，她請我的飲料，但學期結束後，她邀請我到衛武營音樂廳，原本說是陪她去看音樂上的偶像，到了現場之後，遲遲不見陳冬的身影。

    拿著陳冬給我的票進場，找到我的座位後，台上的帷幕也被揭開了。

    這是某個音樂比賽機構辦的慶祝音樂會，由各個在比賽上得獎的參賽者上台表演，也時常會特別邀請在古典音樂界的明星來表演。

    此時陳冬就在台上。

    穿著白色長裙，坐在黑色的琴椅上，黑白交錯好比黑鍵白鍵。這時的她很美，像是天使一樣，跟在學校上課睡大覺的樣子判若兩人。彈奏出的音樂如同天使撫摸著耳朵和臉頰，在黑暗的觀眾席上，坐著天堂的白日夢，白日夢隨著陳冬彈奏的結束而結束。

    陳冬下台後，坐在我旁邊的空位。她身上有種平常沒有的香味，上台時穿的白色長裙還穿在身上。

    總覺得她其實是離我遙遠的人，音樂之於我只有好聽和不好聽的二分法，然而對於陳冬，音樂是另一個世界，是我所不能及的夢幻仙境。

    「欸欸我今天好看嗎？」陳冬坐下後，迫不及待問我。

    「嗯……還不錯吧？」對於這個問題，我有些不知所措。

    「還不錯而已嗎？那下次你幫我挑一下禮服好了。」她的臉靠得很近，太近了，腦袋一片空白。

    「好啦很漂亮啦！」

    「一開始這樣說不就好了？還是說……你第一次稱讚女生漂亮？」

    「對啦……。」

    「那……我剛剛彈的怎麼樣？」緊張的表情逐漸占滿了陳冬的臉。

    而我也沉默片刻，組織心理的語言。

    「我覺得完全配得上音樂會的開場，就是如此優秀。」

    「所以……下次記得再邀請我。」

    「數學物理化學什麼的，你想聽什麼重點整理我都講給你聽。」講完後，陳冬臉上再次浮出了熟悉的微笑。

    「好聽早點說嘛！」

    「下次午休，一起去琴房吧！」

03

    進入到高三，重分了一次座位，這次並不像上學期一樣幸運，陳冬的座位在第一排的最左邊，我則是最後一排的最右邊。上課時抬頭想抄筆記，卻沒反應過來這次抬頭，視野裡將不再有陳冬心不在焉發呆的樣子。

    學期的第一天仍渾渾噩噩地過了，一整天都沒能和陳冬講上話，感覺一個暑假沒有見面，就多了某種距離感，心裡會為此感到焦躁不安。

    「我先走了，等等放學老地方見。」最後一堂課鐘響前，陳冬的訊息跳出手機螢幕。

    看到這則訊息，原本的不安瞬間一掃而空，說不定是因為得以維持上學期的原狀而感到安心吧？

    高三上是沒有放鬆期的半年，面臨學測對我來說是檢驗三年的努力，畢竟毫無交際圈的我，平常只剩念書能做了。開學兩個禮拜後即是模擬考，陳冬在暑假沒人監督，想必都沒有念書吧？放在書包裡的數學重點整理終於能派上用場。

    今天原本預定要複習的科目是國文的古文十五篇。

    「你以後想要考什麼大學？」在休息的時候，我問陳冬。

    「嗯……，目前還沒有想好欸。」她放下筆的那瞬間，吐了口大氣，像是終於解脫了一樣。「說不定會往音樂發展吧？」

    「音樂系嗎？」

    「那以後很難在同一所學校呢。」明明才認識一個學期的時間，我卻為了步入高三感慨，為了只剩一年能見到她感慨。

    「還有一年喔，高中。」

    「這一年過完會不會再見面，哪是現在說得準的？」

    「好吧既然你那麼在乎我，以後我的音樂會，你可不能缺席啊！」

    「畢竟你是我第一個邀請的觀眾。」

04

    「你還記得我們怎麼認識的嗎？」一次在圖書館閒聊，我問陳冬。

    「你知道通常男生說出這句話是要告白嗎？」

    「怎……怎麼可能？我才不喜歡對課業不上心的女生。」連忙否認，心臟都快跳出來了。

    「我記得是老師點我起來念單字，結果我連上課進度都不知道吧？」

    「其實那時候我蠻訝異你會下意識轉頭問我的。」

    「畢竟你前面的位置，是班上的第一名啊。」

    「但……在我眼裡，你是最認真的啊。」

    「從高一到現在，做任何事情，都是這樣吧？」

    所以陳冬高一就注意到我了嗎？

    「所以因為你那麼努力跟上其他人，那我跟著你的腳步走就好吧？」

    「認真的男生是很帥的。」

    對鋼琴異常認真的妳，也是很美的。

    真的很想講出來，但我只敢自顧自地算著還沒算完的數學計算。

    用力追趕其他人的平凡的我，和在音樂的路上，盡情狂奔的她，說不定比我想像得接近。對了，她是我第一個欣賞的音樂家。

05

    高一是懵懂的一年，普通和平凡是我本人的代名詞，像一般人一樣的早自習、像一般人一樣的上課寫重點、像一般人一樣的午休、像一般人一樣的值日生。

    做著值日生的工作，然後就遇到她了。

    那時候陳冬裝作身體不舒服，翹掉了值日生的工作。但本該在保健室的她，從抬著營養午餐的餐桶的我面前，拿著樂譜奔跑而過。處理好廚餘之後，走經音樂教學大樓，聽到從四樓傳來美妙的鋼琴聲音，琴房的窗戶開著。陳冬的頭髮隨風飄舞著，跟音符一起在空中盡情舞動。用手機Google查詢歌曲的功能查到，這首曲子是舒曼的兒時情景第七首：夢幻曲。

    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到這個女生。

    高一升上高二，會重新分班。一直注意著的同班同學接下來還是跟我同班，我慶幸了很久。

    高二上學期的我跟陳冬的座位離有些遠，但總之算是在她的斜後方。偶爾上課或吃飯時間會瞥見她發呆時的側臉，空靈的眼睛是深淵，墜落我的青春。

    不知何時，最初的在意，現在是喜歡了。

06

    學測簡直是轉眼的事情，高三的時間總是過得特別快，還想要多留戀一會兒最後的高中。這場考試似乎對我跟陳冬的關係沒有任何影響，我們還是會一起去圖書館準備大學的申請資料。就這樣過了幾個月，終於準備畢業了。

    在最後一個學期，陳冬準備鋼琴的檢定考試，常常不在學校。但晚上有空的話，還是會來圖書館陪我，順便吃個晚餐。

    畢業典禮那天剛好是確定自己學校的日期，在最後決定念師範大學的我，考上了師大中文系。會選師大的原因是因為追趕周遭同學的努力，連我自己都不認可的東西，陳冬不假思索的認可了，所以我想去相信我喜歡的人所相信的，我身上的價值。

    另一個原因是陳冬提過，師大的音樂系，是古典音樂的人才夢寐以求的志願校系。

    「一年真快啊。」陳冬靠在我座位旁。

    「距離高三第一次模擬考，簡直跟昨天一樣。」我附和著。

    「幸好那時候有你幫我特別補習欸，我的學科門檻也只剛好低空飛過。」

    「距離我們剛熟的時候，進步夠多了。」

    進步更多的話，我會懷疑自己的努力的。

    「真搞不懂為什麼鋼琴家要讀書。」

    「我也搞不懂明明沒有音樂天分，我為什麼要在午休幫你聽曲子。」

    「還不是因為我相信你聽得出來，你是我的鋼琴助教喔。」

    「聽懂了我那頓描述的你，我也是佩服了。」

    「很好懂啊，因為我知道你會注意到細節嘛！」

    能理解我不理解的我自己，也是我不想離開你的原因。

    畢業典禮的流程很漫長，漫長到相比於高中三年的結束，長到太不真實了。而比畢業典禮長多了的高三，我卻不敢跟陳冬告白，直到現在發覺快沒有機會了，才不爭氣地覺得跟她相處的這些時間太過短了。明明還覺得不夠了解陳冬，但她已經太過了解我了。

    畢業典禮結束後，我們去了最後一次學校的琴房。這次陳冬沒有準備術科考試的壓力，能好好依自己的情感和想法彈鋼琴。

    這首曲子是夢幻曲，是我從高一就記起的旋律。

    「剛剛忘了跟你說我的大學去向了。」陳冬忽然停止演奏。「我要去美國念書了。」

    「國外？你不是考國內的鋼琴考試嗎？」

    「我在那場考試被外國人考官挖角了。」

    「有點抱歉，沒辦法每場音樂會都邀請你來聽了。」

    「這樣之前做過的承諾，就無法兌現了。」

    「明明還想讓你聽聽我的得意演出的。」

    「還想讓你再看一眼我畫完妝穿禮服的樣子。」

    陳冬說完後，沉默許久。

    「那我問你。」我打破了這股沉默。「如果我說我喜歡你，你會願意跟我交往嗎？」

    空氣降到冰點，我在非常荒謬的時間點說出這句話，但總覺得那剎那過後，我就沒有機會跟陳冬好好表白了。

    「你早個半年說的話，搞不好我們真的會在一起喔。」

    「所以畢業快樂，謝謝你。」

    「你真的是普通和平凡到令人自卑的笨蛋，李通凡。」

    陳冬念出我全名的時候，通常都很正經。

    「你是我最珍愛的頭號粉絲，所以以後記得來看我音樂會。」

    「不見不散。」

07

    眼前一片模糊，在公園旁傳出了鋼琴的聲音，是她喜歡的曲子。高中時期聽過太多遍了，以致於明明想要拋棄跟她有關的一切，卻唯獨這首曲子忘不掉。

    宛如歌唱的旋律，眼前卻是一片血紅，我踢到石子摔了跤，倒臥在長椅邊焦慮地聽著鋼琴聲。

    對了，今天是陳冬的音樂會，時隔十年，終於又能聽她演奏了。

    但這份焦躁感，是為什麼？

    為了找尋焦躁的理由，不由地奔跑起來，心想果然只能再聽一次陳冬的琴聲了，只能讓我奮不顧身地去追尋那個琴聲了。終於在狂奔一段時間之後，突然眼前一黑，腳下一空，從身旁流動的空氣靜止下來了。

    音樂廳前面的廣告版面上，是陳冬和另一位小提琴家，上面寫著：「驚豔世界的音樂鴛鴦。」

    鋼琴的伴奏和小提琴技驚四座的雙音，像天籟一樣，樂句由上而下向著我傾瀉而來，和第一次注意到陳冬琴音的場景有幾分相似。

    五感隨著眼前沾滿鮮紅而麻木，一個和尚經過公園的長椅，對我說：「本同春花劫，苔願為獨往。」

    「你早個半年說的話，搞不好我們真的會在一起喔。」

    這句話突然浮現腦海，搞不好當年，真的是互相錯過，我卻捨棄了對她的祝福，變成單方面的留戀，最後自己把自己的心傷透了，連自我安慰都做不到。

    眼前突然一黑，救護車好像來了，音樂廳內現正演奏著安可曲：舒曼的夢幻曲。

    下輩子，換我為你彈奏一曲舒曼。

    你是春花，我是想彈鋼琴的雜草。

後記：

    高一一次的午休，邂逅了一個男孩。

    那時的我跟往常一樣，翹掉所有事情去練習鋼琴。今天翹掉的是值日生的工作，原本的搭檔是一個叫做李通凡的男生。

    趕著去琴房的時候，遇到了正好在抬餐桶的通凡，差點撞到他。跟他道過歉後，一如往常地去練琴，腦中卻不斷想到通凡急煞住腳步那震驚的眼神。他也是我第一個看到剛午休就在抬餐桶的同學。

    那天的琴音，比前幾天的都要詼諧有趣。

    後來目光開始漸漸會往通凡身上飄。他是個平凡到會讓有才能的人覺得可笑的人，但他很認真，不論是藝能科，或是國英數，都很認真地緊緊跟著老師的進度。對很多人來說，跟上老師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對於通凡，僅僅這樣就是他力所能及的極限了。

    即便如此，他也沒有放棄，是個堅強的男孩子。為了能不被落下，他能把握所有細節，是個細膩的男孩子。

    高二很幸運能跟他分到同個班級，一定要找個機會認識他。就算不為人知，但仍舊默默努力的樣子，有些可愛。

    終於二下的座位，離他很近，如果好好整理髮型和面容，他會不會在上課時偷看我的臉？為了確認這件事情，我總是擺著像是心不在焉的側臉，偶爾會瞄到他看向我的瞬間。

    終於我們認識了，也拿到了他的聯絡方式，但這一年半，他都沒有主動的跡象，然後終於在畢業這天，他向我告白了。

    眼淚差點奪眶而出，但留給我的時間，已經一點也不剩了。父母要我跟美國當地的一個天才小提琴家交好，把我送到了美國的音樂學校念書。

    早知到跟你相處的時間，就得多多珍惜，就得不顧面子的向你示愛，但現在說這些已經沒用了，畢竟所謂一百種味道的青春，也是有遺憾的苦澀味。

    最後這首夢幻曲，你聽過很多遍了吧？讓我在回憶僅次於圖書館的地方，演奏最後一次給你聽。

    下次你聽到，說不定我已經是別的男人的女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