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說說關於《橫山家之味》的兩大故事設定——是枝裕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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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橫山家之味》是描寫長大離家的孩子們和年老雙親共度一個夏日的家庭倫理劇。沒有發生特別事件。頂多只有快到中間才解開「為何那一天家人要團聚」的小小謎題,還有家人之間瑣碎又時而語出驚人的對話而已。

  劇本初稿寫於二〇〇六年秋天,其實同一劇名的大綱早在五年前就有了。但故事設定於一九六九年,內容更偏自傳性。我小學時住在破舊木造的雜院,家裡有癡呆的爺爺、父親成天賭博、母親打工維持家計,當時正好流行石田亞由美唱的(橫濱藍色燈影)。平常在家幾乎不太顯露存在感的父親,因為颱風將至,忙著將屋頂綁上繩子固定避免被掀飛、幫所有窗戶覆蓋上鐵皮等。劇本描寫的就是這樣的一天。

  可是被安田製作人說「這種故事是你六十歲才要拍的,沒有必要急於現在吧」,只好先拍《花之武士》。

 

* * *

 

  製作《花之武士》期間,母親住進醫院,我只能利用拍攝和剪輯的空檔去看她。可是她在二〇〇五年電影完成前夕過世了。對我是很大的衝擊,就算不是自傳,我有種不趕緊拍下母親的故事就無法前進的感覺。

  母親從病倒到過世將近兩年時間,日常生活中有慢慢走向死亡的人,對於精神的打擊很大。住院當初,因為做過醫療相關的紀錄片,自以為具有相當的知識和人脈,相信靠著自己的力量可以幫助母親恢復健康,自信只要換家更好的醫院,認真做復健,出院後就能回家正常生活吧。結果實際上卻什麼忙也幫不上。

  母親很擔心我的未來。儘管《下一站,天國!》得到好評,我也稍微有了一點知名度,但母親還是一直很擔心電影這行飯無法維生。她看過《幻之光》和《下一站,天國!》,《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則因為在完成前過世而沒能過目。我曾將參加坎城影展時的相關報章貼在病房牆上,但我想她應該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吧。

  我應該還能做些什麼吧?至少讓她看過《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會更安心吧?如果能晚半年才病倒……。我的懊悔變成了《橫山家之味》的文宣「人生總是有點來不及」。我將這句話寫在筆記本的第一頁,開始寫劇本。

  母親絕非溫和良善的人。講話很毒,很會取笑別人出糗,個性很獨特。她認為能夠擔任「徹子的房間」的來賓和「紅白歌唱大賽」的評審是很有價值的事,每次「徹子的房間」有電影導演受訪,她就會錄下來寄給我,並附上一句「希望將來有一天你也能上這個節目」。我手邊還有母親手寫「周防正行導演」的VHS錄影帶。《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的優彌上「徹子的房間」時,因為我也陪著一起上電視,所以湊在病床上母親的耳邊說「我上了『徹子的房間』」,也不知她聽進去了沒有。沒能讓母親看到電視畫面,真的很遺憾。

  總之母親就是那樣俗氣的人。就某種意義來說,是很世俗的一個人。因為我是一邊回想她世俗的部分一邊寫進劇本裡,所以電影中的淑子相當貼近我的母親。

  例如「主角跟有小孩的女人再婚,中元節帶著家人回老家」的設定,就是源自母親「〇〇家的△△好像結婚了。聽說對方是再婚。幹嘛娶人家用過的呢」語出驚人的發言。

  還有刷牙那一段。母親自己都病倒住院了,卻總是擔心我的牙齒。儘管自己裝了假牙,躺在病床上老是問我「你有好好刷牙嗎」、「要每天刷牙呀」。所以我寫下樹木希林演的母親要阿部寬演的兒子嘴巴張開「你啊一下給我看」的那場戲。

  如今回想《橫山家之味》是我對母親過世的療傷止痛作業。思考著要如何接受母親過世的事實,想出來的方法是乾脆拍成電影。其中最重要的是不要沉溺在失去母親的哀痛之中。因為意識到要拍得讓人發笑、不悲情,我認為自己應該拍出了一部乾爽的家庭倫理劇。

 

  故事的兩大設定 

  《橫山家之味》在角色設定前,對於故事先有兩大設定。

  一個是「拍成低喃有點來不及就結束的電影」。另一個是母親和兒子在相處不甚自在的中元節晚上,突然間響起了(橫濱藍色燈影)的歌聲。

  電影日文原名《走著走著》(歩いても 歩いても)是這首(橫濱藍色燈影)的副歌開頭。唱這首歌的石田亞由美當年二十一歲,唱片大賣,銷售量超過一百五十萬張。當時大概是「暢銷曲舞台夜」的音樂節目吧,印象中看到間奏時她穿著水藍色衣服溜冰的畫面。我雖說是住在東京、住在練馬,卻是個到處都是工廠的地區,全家人出遊頂多只是搭公車到池袋。在那種環境下,「橫濱」二字的語感和石田亞由美的形象是那麼的都會,給人極大的衝擊。因為保有那樣的記憶,就先決定好電影名稱。

  之後只要添加各項細節即可。例如播放(橫濱藍色燈影)的唱片,由於母親是不懷好意放的,難道是因為父親有外遇嗎……。還有吃飯的戲,既然要寫乾脆就用我最愛吃的炸玉米當做菜色。不過吃東西的戲就只有晚上吃鰻魚飯那場而已,其他則是做菜和收拾餐桌的畫面。因為這樣出場人物才好說話。拍攝用餐的戲時,準備和收拾比吃更重要,這是我從向田邦子的家庭倫理劇中學到的。

  和劇本同時考慮的是選角。考慮找誰飾演男主角良多時,剛好看到富士電視台綜藝節目「CHIMPAN NEWS CHANNEL」找來阿部寬演出的那一集。

  該節目是一隻猩猩的脫口秀,猩猩的台詞由搞笑藝人嗶嗶魯大木在副控室配音說出。阿部寬被猩猩騎在頭上、跑步時又被猩猩逼著加快速度、他明明可以用跑的卻只是快步走,動作顯得很可笑,剛好符合良多長得人模人樣卻很落魄的形象。於是隔天就打電話去經紀公司邀約參與拍片。我實在無法說是因為看了「猩猩報新聞」的節目,過了很久以後才跟阿部寬提起此事,他很高興地表示「還好上了那個節目」。

  母親角色從劇本執筆階段就考慮找樹木希林女士來演,所以從初稿起就是量身打造。希林女士真的很深入理解這個母親角色,給了我許多建議。

  例如在浴室拿下假牙的那場戲。因為希林女士說「我只有裝部分的假牙,因為白天拍到擔心牙齒的那場戲,所以如果我是假牙,擔心兒子牙齒才會有說服力吧。我覺得應該把假牙脫下來」,才有那個畫面的誕生。出發掃長子的墓之前微微塗上一層口紅也是希林女士的點子。

  或許一般人以為她應該很喜歡即興演出,其實對於演戲,她是經過非常細密的計算後才肯踏上舞台的人。拍片第一天她就告訴我「台詞會一字一句不變地按照劇本說,絕不會加油添醋」。有想法時也一定會先跑來跟我說「我想這麼做,如果不喜歡剪掉也沒關係」。

  原田芳雄演原本是醫生的父親角色,他之前也參與《花之武士》的演出。在《橫山家之味》中他主動提說「因為我年紀沒那麼老」,建議染成一頭白髮。

  希林女士、夏川結衣和YOU下戲後也不回休息室,總是在一起聊天,每次阿部寬經過她們時就會被調戲一番。由於原田先生演的是「被家人孤立的父親角色」,下戲後便回到休息室裡。拍《花之武士》時他是現場的開心果,一到休息時間,原田先生周遭會坐著遠藤憲一、寺島進,大家一起愉快聊天,沒想到拍《橫山家之味》卻顯得有些寂寞。

  而且這個父親角色還會說老婆壞話、跟兒子對立,是個度量狹小的男人。他雖然覺得有趣而接拍,但畢竟跟本人相去甚遠,我想他應該拍得很辛苦吧。

  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晚上一家人吃鰻魚飯的那場戲。孫子指著魚肝湯問「媽,這個能吃嗎?」,儘管媽媽說能吃,孫子還是面有難色地遲遲不敢下箸。這時原田先生演的祖父立刻將筷子伸進孫子的碗中說「那爺爺吃掉了」。而且還先舔過筷子發出一聲「滋」才伸進碗裡,害得孫子連剩下的湯也不敢喝了。可是祖父根本無所謂的一場戲。

  當我跟原田先生交代說「舔筷子時要發出聲音」,他立刻露出厭惡的表情。以原田先生的美學是不可能做出那種事的,可是這個祖父就會做,看到他內心的糾葛,我覺得很好玩。結果因為內心有抗拒感,無法錄到好聲音,只好事後補錄音效。真是懷念的回憶。

——摘自臉譜出版《我在拍電影時思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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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地面,是永恆的現代性,理當有文學來捕捉人類心靈最躍動的一面。 --詹偉雄×臉譜出版 山岳文學書系 me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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