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
趙郡王李孝恭面色凝重,與一名老僧對面而坐。老僧的身旁,還有一名年輕沙門隨侍。
「王爺若欲修行,在道信身邊,或不在道信身邊,實則並無不同。」老僧道。
李孝恭嘆了口氣。
自出掌荊襄,也是巧合,讓李孝恭接觸到了江南佛門。跟講究奢華儀式的中土佛門不同,江南佛門據說是南梁時自天竺而來,講究清淨本心。最重要的是,江南佛門不會大量使用嘰哩咕嚕的西域經文,而是以一般人也能理解的漢語來解讀「佛」。
說實話,封地在北的李孝恭,南征多年,算不上什麼官運亨通。若不是李靖調任而來,說不定連戰功都沒有。
但身為郡王、主帥,總是按著李靖的意思辦事,也不是什麼開心的景況。
所幸江南佛門中的大智慧,讓李孝恭得以解脫。
今日,李孝恭收到朝廷指令,表示將要調任回京,由武士彠接管揚州。本應是開心之事,但李孝恭反而覺得有些失落。
李孝恭道:「上師所言甚是,只盼有朝一日,能於上京聆聽上師開解。」
老僧道信微微一笑:「我弟子弘忍日前方自長安歸來,據他所言,長安家家戶戶均禮佛祭拜,好不興旺。相信王爺所盼之日,很快就會到來。」
年輕僧人弘忍聞言,插了一句:「只可惜講經說法,仍是漢傳佛教那派。陳大人說,皇上有意推廣漢傳佛教為正宗,此次派任揚州總管,便是為此。」
李孝恭不禁皺了皺眉:「哪位陳大人?」
弘忍道:「陳叔達大人本是南人,與上師有緣。他還告訴我,皇上之所以要王爺回京,實是有人告發王爺欲反。」
道信臉色一肅,喝道:「焉有此事?莫要胡言亂語。」
李孝恭的神情,也沉了下來:「是非黑白總有公道,孝恭也不怕他來著。但要以漢傳佛教欺壓我宗,這事孝恭說什麼也要管上一管。」
道信搖了搖頭:「王爺莫要介懷,凡事自有其因果緣法,我宗行正念,持正法,就是天塌下來也壓不著。」
李孝恭明白,道信上師與世無爭,多說無益。但佛法不彰,仍需忿怒尊者護持。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李孝恭想不透的,卻是誰去舉發了他?又豈能憑著一言一語,便讓李淵採取行動?
告發李孝恭的,正正是陳叔達本人。
要證據,陳叔達是半點沒有。但身為侍中,要讓皇帝對遠在邊疆的大將起疑?那也花不了多少力氣。
陳叔達從弘忍口中,早知趙郡王李孝恭篤信江南佛門。想要跟以太子李建成跟尚書令蕭瑀為首的中土佛門相鬥,最好的人選,莫過於李世民跟李孝恭。
請將不如激將,陳叔達相信,這步棋定能有效。
果然,李孝恭回京接受調查,證明清白之後,便對李淵提議。佛門寺院競逐華麗,與達官貴人之間關係密切,又多有財產。一旦有變,那便是心腹之患。
反之,若能將寺觀財產收歸國有,解放僧人勞力,對國家來說更是有益。
後魏、周兩朝武帝皆曾行此議……諡為武,那便是武功鼎盛之世。如今大唐與突厥戰事仍頻,李淵若想威震西域,平服四夷,這便是個上佳的選擇。
李孝恭此議,確實令李淵心動。但若是照傅奕的做法,恐怕遭到反抗。
陳叔達打蛇隨棍上,提供了李淵一套策略。
「清淨寺觀。」
「京城留寺三所,觀二所。其餘天下諸州,各留一所。餘悉罷之。」
「諸僧、尼、道士、女寇等,有精勤練行、守戒律者,並令大寺觀居住,給衣食,勿令乏短。其不能精進、戒行有闕、不堪供養者,並令罷遣,各還桑梓。」
這卻是李孝恭也始料未及了。
陳叔達要做的,不只是針對佛門,同時連道觀道士,也要一併打擊。
想當然,除了尚書令蕭瑀與太子李建成,道宗首座袁天綱也站了出來。以此三人為首,近百官員聯名上書,力抗此議。
這無疑是一次太子派勢力的大展現。
相對的,李世民也提出了自己的立場:跟李孝恭站在一起。
這一次,李世民身邊的謀士,只有長孫無忌。李淳風日前入宮,只能停留一日。離宮後隨即又向秦王妃告辭,仍事無人知曉他的去向。
「誰敵誰我,這次可說是全翻出來了。」長孫無忌道:「大唐朝廷世族目前可分七支:隴西派,關中派,山東洛陽派,河東派,太原派,幽州河北派,荊揚派。」
隴西派不用說,以皇帝李淵馬首是瞻。
關中世族,目前仍以退休的李綱為主,原則上支持李世民。
李孝恭為荊揚之主,雖說時日不長,但清剿江淮派時,也讓荊揚世族得了不少好處,故頗有威信。
河東獨尊裴寂,信奉佛門多年,當屬太子一派。
太原溫氏則尚在武氏之上,略親李世民。
幽州年初時,改由盧江王李瑗出掌。李瑗算是建成世民的堂兄弟,素與建成親善。加上涿郡盧氏亦是佛門信徒,立場不問可知。
而山東諸將的抽換,更是以建成元吉親信為主。
李世民道:「如此說來,關鍵便在皇上的意向?」
長孫無忌搖了搖頭:「要真是那麼簡單,皇上一聲令下,這事還有不成的?我打聽過隴西派的意向,老實說,沒有人願意表態。」
李世民嘆了口氣:「看來,我們輸定了,不是嗎?」
長孫無忌卻是笑了:「輸了這一陣,明天還可以贏回來。佛道寺觀擁民霸財,牽涉非常大,就算是支持太子派的地區,也未必就沒有空子鑽。」
李世民有點聽不明白,只是隨口「喔?」了一聲。
一旁,長孫夜搶道:「你秦王日子過得好,就忘了別人汲汲營營為了什麼。太子他們鞏固佛道財產,而我們是要搶來分給其他人:所謂起義,不就是這麼回事?」
李世民反應過來了:「沒錯,支持『叛軍』的人,只是在等待一個機會!」
長孫無忌也點頭道:「皇上並不完全信任盧江王,已加派王君廓為典兵,掌幽州兵權。王君廓此人貪得無厭,雖然本來是齊王手下,應該也有機會說服。」
對,即使看起來是敵對陣營,底下也未必是這麼回事。
李世民伸手入懷,摸出了一塊蝴蝶形貌的飾品:「還有這個,以此為信物,太子詹事裴矩應該會願意幫助我們。」
裴寂信佛,裴矩本道,而且是跟袁天綱不合的「道」。就算裴矩不能取代裴寂的領導地位,打亂河東派的團結,也是大有可為。
長孫無忌續道:「去年六月突厥入侵,今年只怕也不會晚。如果我們能在剩下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讓『清淨寺觀』一議得以推行,應該就能說服突利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