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影論重點:
為什麼使用主觀鏡頭?
蘇州河代表怎樣的意象?
童話美人魚是在比喻什麼?
究竟美美是不是牡丹?
「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會像馬達那樣找我嗎?會一直找嗎?會一直找到死嗎?」開場,美美的旁白劃破黑幕,一個問號接著一個,逼進感情的未知地帶─我們如何知道自己找著了愛情、愛情又在何時消逝?─她的反覆確認走向極端,拿來和被視作瘋子的馬達相較、假設被視為終點的死亡阻撓,但不論情人怎麼斬釘截鐵地回答,她也斬釘截鐵地說出他在「撒謊」。這是一個身處混沌中清醒之人的痛苦,寧可揭穿瘡疤而受傷,也不願意沉浸溫柔鄉蒙受欺謊。也在此時,黑幕顯影,我們看見蘇州河混濁不清的水波盪漾,成為象徵現實與意識的雙重符號。
我們相當熟悉這條河流,並非源自地理上而是心理上的。美美的情人作為本片的主述者,他說道:「傳說、故事、記憶,讓它變成一條最髒的河,但許多人還是靠著這條河度過他們的一生……」這樣的河是人們的過去、現在和未來,乘載著一生,流淌著背叛的眼淚、輕浮的歡樂,是再也無法澄澈的真心。編導婁燁沒有給主述者一個名字,或者說,我們的名字就是他的名字,全片以他的主觀視角如同我們親眼去看,當他時不時拍攝蘇州河的日常,他也成為了河流的一部分,一如我們觀看這個故事,其實故事也在訴說著我們。
身為人物攝影師的他,也在開場不久交代了立場:只要付錢要他拍什麼都可以,但如果不喜歡他拍的也沒辦法,他的攝影機從不說謊─「會說謊的是人」是這段話中沒被戳穿的真相。所有說故事的人(主述者/婁燁),都可能是說謊的人,但主觀鏡頭的使用打破了主述者、創作者(婁燁)、觀眾的界線,或許那是婁燁期待自己也期待他的觀眾能做到的事:即使我們活在(自己編織的)謊言中,卻還能從不說謊的鏡頭(觀點)覺察真實的自己。
回到本片的第一個謊,主述者說:「關於愛情,我看過一條美人魚,別信我,我在撒謊……」。為什麼要自我揭穿呢?這樣的宣告不是多此一舉嗎?但也像是矛盾地情願相信世上還有僅存的天真,卻又呼喊著「別相信」只怕壞了最後的純粹。事實上,說謊者正是第一個相信自己謊言的人,在內心深處相信混濁河水中仍能孕育出美人魚的故事,為愛痴迷、卑微如塵埃的犧牲,「現實」則是剝奪美人魚聲音的黑魔法,讓相信童話、相信愛情的人們在這世上失去了訴說自己是誰以及所有對愛的表達。
第二個謊,是關於馬達和牡丹的愛情。我們從身處陽台上主述者的眼睛看見離開的美美消失人群中,又在人群中看見晃盪的牡丹,她們的雙生是形似又是仿擬,聽著主述者娓娓道來馬達和牡丹的相遇:「兩個原本陌生的人坐到了一塊,會發生什麼?當然是愛情」繼而以一種理所當然的旁觀語氣說出:「像那樣的故事,我也能編」;藉著無關的第三人稱,主述者才釐得清這場愛情的來龍去脈,是因為刻意的「謊」,也才能保全自己不受現實投以天真、辜負、痴傻的責難。
馬達遇見了單純的愛情、圓滿了主述者不敢企望的美好,又因為活在沒有夢的現實中,馬達也成了主述者的替罪,承擔他不敢犯下的錯誤。馬達/主述者的愛情自毀,全然沒有周星馳<大話西遊之仙履奇緣>那般為了大局只得棄情棄愛這種東方傳統深植的悲劇情結,而顯現出一種當代的虛無:事實上馬達沒有必須背叛牡丹的理由,甚至最終也沒拿到令牡丹怒吼「我還真便宜」的贖金;他的背棄就像順流般不去抵抗,任憑環境為他做出選擇而沒有任何錨定自身力量,他的追悔則是永遠來不及的執拗,卻是執拗於一廂情願去相信毫無憑據的事,不斷在眾裡尋找不可能的身影。回看牡丹,即使憤怒也沒有直陳45萬之於她是何等「輕賤」的金額,卻微妙地選擇相對中性客觀的「便宜」作為形容,也凸顯了這批青年男女不只壓抑更像是自我價值的迷茫,同時影響他們如何看待以及如何塑造屬於他們的時代。
傷透心的牡丹跳入蘇州河前對馬達說會變成美人魚回來找他,不是此時此刻的償還而是以超現實的承諾留下懸念,最終卻反過來是馬達痴痴尋找牡丹,只要他不死心,牡丹的囈語、美人魚的童話便有可能是真的,但當他真的找到牡丹,此時成為便利商店店員的她已被現實化、社會化了,他們的重逢便註定以死亡作結,以再也無可失去的方式硬生生留住他們之間尚且美好的樣子。
「我是你要找的牡丹嗎?」美美對馬達發出的疑問也盤據在觀眾內心,但其實這是個假命題,重點不是她「到底」是不是,而是她有「多想」她自己是。扮演美人魚維生的她,超現實是最大的賣點,她卻在「化為人形」的狀態迷上了馬達虛空的信仰;她開始等待馬達來找她的時刻、聆聽他說著與牡丹相識的過程、逐漸痴迷於他不肯認清現實殘酷的固執,美美甚至在大腿上也弄了與牡丹一樣的玫瑰圖樣…如果可以,她也想弄假成真,彷彿只要有人這樣尋找她,她的內心空無便能「道成肉身」、不容質疑地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只是,從頭到尾,馬達與牡丹就是主述者以謊言包裝的一個故事,藉此象徵他與美美之間矛盾的關係。她留下「來找我吧」的紙條便失蹤了,主述者卻只是在酒裡懷念著兩人在一起的日子:「如果美美沒有走,也許我們現在就會像以前一樣在一起喝酒,一起在蘇州河上飄蕩,一直飄向大海,也許太陽會出來,河水會變得很清澈,我沒有撒謊,你會看見。可我不會去找美美,因為我知道一切不會永遠,我想只要我能回到陽台上去,我的這個愛情故事,就可能會繼續下去,可是我寧願一個人閉上眼睛…」此時畫面暗去「…等待下次的愛情」,這便是主述者遺留給我們最後一句對白。
<蘇州河>以一段愛情故事道盡了存在主義與虛無主義的糾葛,人們說著自己的故事卻又斷送故事的可能,都在被動等著被他人尋見,終其一生載浮載沉,浮游於河流之上,相信有天河水會變得很清澈,而在這世上無數沒有人尋找的美美,也終將看破謊言、不肯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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