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戀失敗之舞：案例01

午後細雨濛濛，大台北蓋著一層灰，小舞與友人在咖啡廳工作了一整天。到了晚餐時間，友人提議到一家莫約兩年前用過餐的麵店。好啊，我OK。小舞什麼也沒多想，她們走進麵店，坐下點餐，店員將麵送上，邊聽著隔壁桌的男生們聊著《慾望城市》，直到吃得差不多之際——有個打扮時髦的男人，直直地面著小舞走進店裡，後頭一位同樣時髦的女人隨之坐下。

不可能。不可能是今天吧。小舞這樣想，但就是他吧，我的眼睛不會錯。

她抓起友人的袖子，坐立難安，「那個是⋯⋯」

「怎麼了？」

「那個人是⋯⋯」

「誰？」

那個人是Ｋ。費了好大一番工夫才說出口。

友人朝那裡看了過去——

長相清秀、才華洋溢、有個性的打扮、還不錯的音樂品味，是她在大學時暗戀了好一陣子的Ｋ學長。他們在某個社團裡認識，小舞時常幫Ｋ跑腿買東買西的。只是他一直以來都表現得有那麼一點冷漠。也許是因為他有伴侶的關係，不捻花惹草也是一種紳士的表現——這更令人喜歡了，小舞試圖說服自己。當然，不管怎麼解釋都會是加分題，投在戀愛網中的人不得站立。

真的是Ｋ。友人也認出他來了。坐對面那是他女友吧。

偏偏小舞就坐在店裡好顯眼的位置，那搞得她如坐針氈。此刻她有三個矛盾念頭在高速旋轉。

一，我不想被認得。二，我想被認得。三，我想被認得，但不想打招呼。

任何形式的招呼都不行。我不行，我做不到。小舞抱緊了某處的自己。

事實是某次當她進社團辦公室，她在割紙的小儲藏室裡時，聽見了Ｋ與其他男生正在大力誇讚社團裡的一位學姊。她是社團裡最漂亮的，Ｋ這樣說。不只漂亮，還很有才華。其他人紛紛附和。

難怪Ｋ會和學姊那麼要好，也常常在社團打情罵俏。Ｋ追蹤了社團裡所有的學弟妹，唯獨沒有追蹤小舞。

撇除掉表現出愛慕之情而嚇著Ｋ的可能性，因為小舞從未表現過喜歡一個人的樣貌。她跟女生們在一起顯得有些男子氣，跟男生們在一起時又顯得有點陰柔。她只是不確定自己是什麼樣的姿態存在，所以不自在。

Ｋ依然冷淡，小舞依然賣力跑腿。

才華也許有，但我永遠都不可能像學姊那樣，不化妝就宛若天仙。

有才華有什麼用呢。才華沒辦法讓喜歡的人多看我一眼，甚至也沒辦法和喜歡的人成為一般朋友。因為擁有像我這樣才華的人，滿街都是。小舞嘆氣。怪誰呢，沒人做錯事，我只是好挫折而已。

畢業之際，大家聚在一塊用投影幕看電影，點麥當勞來吃，每個學長姐輪流說謝詞。輪到感謝小舞時，她緊張地秉著氣息——鼓勵我，說我做得很好。大家的目光聚到她身上，她是這短短十秒鐘的主角。

「謝謝小舞，常餵食我們好吃的餅乾。」

Ｊ學長說道。Ｋ面無表情站在一旁。語畢，大夥兒笑成一片，他接著感謝下一個人。

一場麥當勞電影大會，在小舞的記憶裡有如刑場。

明明她是聰明的，卻總是給人看起來愚蠢。明明是細心做事的，卻總是給人看來粗心大意。就像父親說小舞平時太過於拘謹與嚴肅，沒人敢和她輕鬆聊天。所以離開家後試圖放鬆，卻是過度鬆散。變得不正經時，人們對她說的都只是笑話。

我好廉價，只能跑腿，大家都是這樣看我的。她摸摸鼻子上的灰。

但我知道哪，因為我表現得真的好笨好笨。好像開過分的玩笑話我也壓根不在意。每每笑一笑就過了。我都那麼隨便了，所以大家都隨便了。

怪誰呢。又擦擦下巴上的淚。

直到某天，小舞與大夥兒一同離開社團回家去，晚些時候她才得知原來大家是約在酒吧，沒有要回家。這是Ｋ約的局。

天昏地暗。

小舞只好聳聳肩，假裝不以為意。這樣才得以活下去。

畢業後與大學同學也沒怎麼聯繫，只有偶然會在社群媒體看見Ｋ與仙女學姊，還有社團裡其他學弟妹一起聚餐的照片。

「你要跟他打招呼嗎？」友人開口。

小舞一句被打回眼前的現實，Ｋ就坐在斜前方，與他現任女友。

「不，他應該不認得我了。」小舞覺得荒唐，所以想笑，「已經很久沒見了。」她說。

「是噢。」

「希望他別看到我。」小舞低著頭說。

不妙，這時Ｋ起身要拿餐具與衛生紙，而那些東西就擺在小舞面前的櫃子上。救命。她拼命壓下頭去，死盯著桌上的空碗，一邊假裝在和友人對話。

Ｋ朝這裡看了一眼，然後回座。小舞感覺臉一陣熱，她感覺自己快受不了。夾雜莫名期待的掙扎讓她在這短短十分鐘受盡折磨。

直到小舞與友人起身準備離開時，Ｋ又再次半刻意地朝這裡看了一眼。

小舞快步走出麵店，站在門口。明明要鬆了一口氣才對，卻感覺有些遺憾。

「我覺得他有認出我。」（那又怎樣）

「有嗎？」

「他轉頭過來至少三次。」（那又怎樣）

「那可能認得喔。」

她們走離開店後，走了長長一段路。小舞心中湧出說不上來的傷。

不只是面對Ｋ，面對小舞過去所暗戀過的每一人，她總是卑微如塵土。

她確實在心裡默默期待，要是某天能在台北這個大城市遇見他們，就能證明自己與當初的自己變得不同了。也許是變好看了。是變自信了。是變得大方了。（明明一直都挺大方的啊）

但是變不變，明明都無所謂。

「他一定認得我吧。」小舞説，這時已經到了家門口。

「？」

「如果他過來跟我打招呼就好了。」她說。

「你不是不想嗎？」友人皺起眉。

小舞搖頭。

只是好不甘心而已。

究竟自己哪裡不夠好，才沒資格與他們玩在一起。不甘心。

不甘心自己在那些人眼裡總是不夠美。不甘心自己也無法肯定自己的美。

不甘心。她回到房裡，隨著音樂擺動，跳起幾支史上最難看的舞：個性之舞、悠悠之舞、痛快之舞、毀滅之舞、甘心與不甘心之舞。

跳著跳著，搖著擺著，自卑的碎屑從皮膚上剝落，散落一地。

認得與認不得都好，沒打招呼也好，我的世界從來就與你們無關。

隨便。她想。不甘心也罷。

破碎光芒的圖像，像百萬隻眼睛在我面前舞動

Images of broken light, which dance before me like a million eyes

他們在宇宙中不斷地呼喚我

They call me on and on, across the universe

思緒像信箱裡不安的風一樣蜿蜒

Thoughts meander like a restless wind inside a letter box

他們穿越宇宙時盲目地翻滾

They tumble blindly as they make their way across the universe

向引導人的神致敬

Jai guru deva om

沒有什麼能改變我的世界

Nothing's gonna change my worl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