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頭緒地,我才意識到一件事——夏天來臨了,也隱約能聽見窗外的蟬鳴。還在學校的話,現在正是放暑假的前一個月,身為學藝股長的我不必打掃,所以總是站在二樓走廊的欄杆前,遠遠地望著那些手拿竹掃把和曖昧對象打鬧的同學。因著梅雨季,校園裡的落葉總是十分難掃,當其他人用夾子夾不起來的時候,他會用手去撿;當他在時間內打掃完自己負責的區域時,會去幫忙其他區域的同學。
他總是第一個到,最後一個離開。他會和幾個男同學扛著成堆的垃圾袋,走到操場另一頭的子母車去,等到丟完再走回來時,已經是午休時間了。這時,走到接近教室的他會不經意地——也許是刻意地,抬起頭來看一眼站在二樓欄杆邊的我。我想,我多半時候都沒什麼表情。正因為平常就不太關注其他人,只活在自己世界裡的我,並不曉得他是誰。
他各方面都優秀——以學校來說,是標準的模範生。然而有著非主流才華,性格灑脫,難以捉摸又略帶不正經的我,不管怎麼看,和他都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尤其正值考大學這種敏感時期⋯⋯說好聽點我是活在體制外,說難聽點就是不照規矩來。
當時我們連一句話都說不上。只有偶然和他的共同朋友在走廊碰上並小聊幾句時,才會隱約地感覺站在一旁的他,似乎正偷瞄著自己。
大概是那一體兩面的怪引起了他的好奇。
不久後,他在某次打掃回來時主動和我攀談。那天下著濛濛細雨,他向我要了電話號碼 ,當晚就傳來了簡訊,開始來回一些稀鬆平常的對話。我說,因為我喜歡觀察字跡,這是簡訊裡絕對看不見的——人的心情。所以買了本新的筆記本,想透過寫字來分享彼此的生活。這想法現在來看是有些愚蠢。
我一直抗拒有人來觸碰我的某一塊,那長期列為私人領域的一塊。因此從小藉著口是心非來保護自己,平時只說玩笑話。回想起來無非就是那筆記惹的禍,我只要碰上了紙筆就會回到最根本的自己。我小心翼翼隱藏的那一塊,就被這鬼點子出賣了。不只是字跡,赤裸的內心都被自己寫得一滴不漏了。
「說實話,你平常看起來有點瘋,但其實很有內涵。」他說。
「⋯⋯內涵個屁啦,我這種人怎麼可能。」我說,「一臉正經講屁話。」
他雙眼十分真誠,不帶算計,眼神很像在說「我懂你」。我被那吸引,卻也畏懼。
人的孤獨,源自於心無法和人交通的一塊。他有他自己的孤獨,我也有我的。我們為著能夠眼見彼此的孤獨而走在一起,像在迫切尋找著救贖,卻又因著明白這份尋找只會是徒勞而感到茫然若失。
學校的晚自習開始了。他每天堅持在校門口等我,就為了聊那短短的三分鐘,才能安心地進到他的教室裡去。休息時,我們總是一起懶洋洋地趴在二樓欄杆上,表面一句話也沒說,卻又像是什麼都說了。四周一片漆黑,任憑無聲的碰撞,彷彿我們是彼此的光——那會是某種默契嗎?我也不曉得。碰上這樣的人和事,對我而言還是頭一次。像不經意嚐到甜頭的流浪狗,尾隨著那人只為了求得更多。在這段感情萌芽的初期,我確實是享受的。
我為著這份無微不至的關注感到安心,卻又為著這份安心,產生無數被拋棄的擔心——就因為清楚他是和我完全不同的人,也知道在他心中所描繪的自己並非他所見。但我難以承認,也難以割捨,好比流浪找到歸處後,產生了也想要被愛的貪婪。
當時的我比風還輕,輕得怎麼抓也抓不住,又如同鉛塊一般重,重得扛也扛不住。
「你別坐我對面。」我說。
「為什麼?」
「我不知道。」
他聳聳肩,去坐往離我遠一點的位置。
來了就難以脫身。這和黑夜要與黑夜取暖,與黑夜要找到光都是完全無關的事。這裡有的不只是黑夜,必須被拖進扭曲變形的牢籠,一道只進不出的深淵。需要骨氣,需要代價,需要側耳聆聽卻不出聲音。
「你要想清楚,和我當朋友很辛苦的。」這是我給予的告誡。
「沒關係,我想了解你。」他也高估了自己的勇氣。
「是嗎?」
我聽得有點好笑又生氣。可想而知,他還未見識過那份扭曲之前,已經被自己的好奇心弄得一塌糊塗⋯⋯一心只想著要完美彼此的缺陷,琢磨彼此的感性。我拿自己沒辦法,也拿他沒辦法。當時我要他在筆記寫下各種接近我的理由——來說服我,你不是個感情騙子。實際上他也真的寫了,而那也略略說服了我。但人總是這樣,真正想留住一個人時,有些問題可以眼不見為淨。總而言之,他說我很有趣,有點奇怪,他從未見過像我這樣的人。而我向來也不排斥被說怪,那對我來說更接近某種讚賞。
「好吧,但別跟我搞曖昧。」我說,「我不喜歡那樣。」
隨後卻盡講一些曖昧的話,我們都是。那些更像是無病呻吟的自我滿足。我看著欄杆邊的他,想著這個人身上必定帶有與我相同的東西,或許也有某些地方壞了也說不定,要不然⋯⋯他不可能讀得懂我,更不可能從我身上產生共鳴。會不會他確實與我截然不同,卻看見了我的本質呢?這個念頭在當時完全抬舉了一切。
我渴望的,不就是這個嗎。想要一段關係繼續,要先學會騙得過自己。
別哭,我會成為你的雨傘——
你只記得跑,我會在終點等你——
矯情又浪漫的幾句話我記了一輩子,也被那些話弄得暈頭轉向,就害怕他將這情感當作是好奇心驅使的一場遊戲。這讓我那如天般勾不著的自尊備受威脅,而那些被試探的,被壓抑的念頭油然而生⋯⋯想要破壞這層美好的和諧,想要折磨他,想要傷害他,想要他也接納甚至共享我這般病態的心理。
某天夜裡,我們一如往常講電話,聊著要考北部的大學,未來想去到台北工作等等。閒聊沒多久他沉默了一會,才說有個秘密想告訴我。
「什麼秘密?」當下我毫無頭緒。接著他說,他很喜歡一個在他們班裡的女孩,是個非常優秀,溫柔甜美,閃耀如太陽般的——與我完全相反的女孩。
「很好啊,」我語調上揚,「我很樂意幫你追她喔。」我說,若無其事地。
那可怕的面子與自尊,連我自己都害怕。
當朋友是兩人共同的決定,世界上並非只有弱者會製造問題,不過人總是習慣將問題歸到弱者的身上。就因為那天我接下了他內心深處的秘密,所以在那之後我們又更加形影不離。我身上有著顯而易見的怪,看似不可能搭上的兩個人卻走得特別近,這連師長都感到詫異。不到幾個月,在同學的閒言閒語之中,他也開始變得有些彆扭,開始想避免與我有過多的交談。
我過去花了極大的力氣在推開那些試圖接近我,以及對我表明心意之人——傷害他們,或是迫使他們傷害我。從我和他相處那天起的每分每秒,就是別離的倒數計時。我既興奮又悲傷,因為算計著他終究會選擇走開。如果那個時刻來臨,我會贏得一場預知失敗的勝利嗎?並不會⋯⋯我只能證明這份共鳴是無中生有,毫無意義,還會割傷自己。
那二樓的欄杆如我的心,也跟著彆扭地彎曲。
「你不在乎我。」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還不夠在乎你嗎?」他說,語氣委屈。
「不夠,永遠都不夠。」我話說完就走下樓去。
他想逃,因為有我的世界如坐針氈。
矛盾是他想守護我,又想愛別人——高估了自己能夠一心二用的結果。
「抱歉,我們只能永遠當朋友⋯⋯我無法給出你要的期待。」沒幾天,我收到來自他的簡訊。
盯著手機的我愣了許久。起先是疑惑,隨後湧上一股強烈的落寞。這句話激發了一直潛藏在心底的,無人知曉的憤怒。就因為我不明白,他是從何處來判斷才會認為我有這樣的期待——什麼意思?我回覆,你是不是誤會什麼了?
也許是「永遠」兩字聽來過於殘酷。
「我沒有期待你給我什麼。」我送出訊息。
難聽的謊言,破綻百出。
疼痛襲來,雙眼再次與自尊心背道而馳,我竟流出淚來。
不明說的總是最迷人,該明說的往往最殘忍。我從未意識到當時的自尊早已跌落了谷底,包含我渴望相信的某些人事物。之後我們為著釐清這個誤會徹夜長談,然而表面看似長篇大論,又像是什麼都沒得談了。這回的結論是「我們做回普通朋友吧。」僅此於招呼,沒有紙條,沒有筆記,沒有欄杆邊靜止的美好時光。就這樣⋯⋯兩人曾經有過的默契,淪落為一場自我沈浸式的浪漫。
牽扯到愛的,無一不痛。原來誤會的人是我——誤會那是某種愛。
可想而知,日後連招呼都打不成了。我永遠記得他站在世界那端看向我的眼神,絕對冰冷,卻又宛如棄絕了可憐人的歉疚眼神。此時此刻我才弄懂,將我們拉近的並非那共鳴,滿身氾濫的文學感性,或是兩雙寂寥的眼睛⋯⋯而是來自他的憐憫與同情。一切都夠清楚了。只是遮著眼不看,選擇不聽,明知這場與愛的賭注,我注定是要輸。那英雄主義最終讓我們兩敗俱傷,無人倖存。
畢業將至,如在遇見他之前,我一個人,獨自趴在二樓的欄杆邊,望著遠處。夏天,卻是冰冷。而我似乎比以前更輕了,正式成了一道無法落腳的風。十幾年過去,我與他如願來到陌生的台北,卻依舊只能在夢中相見。直到最近,久違地又在夢裡見到他的時候,我啊,依舊抱頭痛哭,還在求饒,還在不甘。
若未曾品嚐,便不知美好;若無從知曉,便無法渴望。末日,伴隨著一盞昏暗的檯燈,還有一本共寫的筆記。認清,他只是一個普通人,而非一次救贖;且我是病,才會孤獨。
我愚蠢地對這世俗的浪漫有所期待。
這讓我頓悟。也讓我絕望。
信念是無中生有的欄杆,而他始終在那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