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書十一,第五人,田疇。這我以前倒是有讀過,現在看來,陳壽把他放在中間很妙。
田疇基本上算是北方一個軍閥,跟公孫瓚袁紹抗衡的角色。為什麼他有這樣的本事呢?因為他算是「劉虞」的繼承者。
劉虞本身也是三國的一個「謎」。這個謎題衍生出來,是整組「河北一國」的根源所在。
我切一個角度說就好:董卓立漢獻帝,遭到了地方的反對。事實上,荊州劉表、益州劉焉、幽州劉虞,都是天子候選人。董卓之亂就是西漢的諸呂之亂,漢文帝雖然得到了繼承權,那也不是他自己去爭取的。
對,候選不是等著上面來選,上面沒人了。或者說,上面就是大家要打倒的「亂臣賊子」。這場選舉,拚的就是誰的黨誰的樁腳更夠力。
那誰最夠力?啊就董卓還要講。
沒有誰夠底氣像「劇賊」諸葛亮那樣袖子捲起來就攻打長安洛陽。為啥?前面聯軍就跌股了嘛。
比起劉姓宗室王侯,三劉州牧本身更有「民心士氣」。
又不是民選時代,民心是個什麼玩意?民心是稅收,民心是兵力。所以劉虞有足夠的實力,「拒絕」袁紹的稱帝提議。
那他怎麼敗亡的?更簡單,因為他的軍事總管,名叫公孫瓚。劉虞就是給公孫瓚從內部捅死的。而劉虞的勢力,其實就是公孫瓚跟田疇分了。
我想這樣應該很容易看清楚:公孫瓚得軍、田疇得民。
得軍的意思是,有錢的人支持公孫瓚。
那田疇憑什麼支持下去呢?
因為這裡是幽州,是邊疆。劉虞所掌握的民心,包括但不限於漢人百姓。同時還有烏丸跟鮮卑。
邊疆的情況說一下,基本上,中國有中國的律法文化規矩,外族有外族的律法文化規矩。而大家混在一起生存的區域,衝突在所難免。當匈奴很強,漢朝很強的時候,這些衝突可以透過外交與戰爭來解決。但東漢末年,恰好是草原民族跟中國政府的「中央」都很無力的時期。地方官的手段,就相對重要了。
田疇就是一個能將漢人、烏丸、鮮卑的雜處部落村鎮管得很好的一個人。
對啦我們今天是田疇傳不是劉虞傳。
關於田疇年輕的時候,陳壽著重記錄他的勇敢與忠義。由於他曾經代表劉虞,前往長安面見天子,所以他本身是有一個說法:「朝廷封我高官但我不受」的。
看上去連有名無實也算不上,卻是廣義三國時代大家常用的招數。劉備離開許都,仍然自稱左將軍;呂布沒有到潁川當太守,依然可以名正言順接管徐州。榮譽銜職,對當時的人們來說,顯然有一定的意義在。
再說到田疇繼承劉虞勢力,抗衡公孫瓚那是必須的,公孫瓚就是殺劉虞的人嘛。即使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他也不接受袁紹的拉攏。
這些部分基本都很容易串起來:田疇「跟劉虞一樣」,是支持漢獻帝的。
那是田疇傳這樣說,不要因此就幫劉虞的立場蓋印章啊。
在這個立場下,田疇等到曹操破鄴城之後,整組加入朝廷也是合情合理的。
相對曹操跟田疇當面談過之後,也表示「田子泰非吾所宜吏者」。這不是一個可以給我打下手的人。
注意了,田疇給曹操的勢力,不小。事實上,他更協助曹操打贏柳城白狼山之役。這至少是張繡等級的「功勞」,而且田疇也沒殺曹操的兒子跟大將。但實際上,田疇僅僅得封一個縣令(張繡是將軍),亭侯食邑五百戶(張繡推定破千,看起來是縣侯等級)。
最主要是說,曹操本來要讓田疇進自己的「霸府」,但後來就讓他去走一般的朝廷路線。可田疇仍然兩度拒絕曹操的封爵。
這就是妙處所在了。我們細細來看一下。先說一件事:裴松之認為田疇是個心機鬼。
首先,曹操是真的想要「收」田疇,這沒問題。問題在田疇不給他收--就基本來看,田疇就是表示我是來效忠天子的。但看上去十分高潔,既拒絕封侯,又出來弔祭袁尚的田疇(曹操不允許人為袁尚哭喪),卻還是響應了曹操的「世族遷徙計劃」。
曹操要求效忠自己的人,把家族都搬進鄴城。
關鍵要來了。
曹操在赤壁吃了敗戰,又躲在盧江大半年之後,終於返回鄴城。這時候「追念疇功殊美,恨前聽疇之讓」。
曹操的意思是,田疇拒絕封侯,他當時為了成全田疇,卻破壞了法制。
「是成一人之志,而虧王法大制也。」
看得懂嗎?田疇的謙讓本身是小事,在那個時間前後,必然發生一件「跟謙讓有關」的大事。指向不明確,所以我先抓一個最大的,不然要卡死在這裡了。
「讓」縣自明本志。
建安十五年,曹操寫了一大篇幹話,總之是要跟天子說,我的三萬戶要還兩萬戶給國家。最後朝廷決議,收五千,剩下一萬五千分給曹操的三個兒子。
這篇我讀過了,田疇我也讀過了,今天才連結在一起。簡單說,曹操在試水溫。試探自己表示要讓的情況下,會有什麼結果。所以我們先看田疇案的發展。
田疇以死相逼,讓了四次,於是曹操就把這事發配有司審理。一審結果:田疇為了自己的小節違反法律,態度狂妄,應該要拔官、用刑。
曹操說,這件事很重要,我們應該審慎處理。於是,開朝廷大議。
這時候,曹丕主來主張,應該要讓這樣的氣節被鼓勵,所以不該「奪其志」。而荀彧跟鍾繇也贊同。
在解析之前先要知道,陳壽是這麼寫,別人可不。裴松之摘取了《魏書》中這三人的議論。
曹丕:古時候薳敖這個人「逃祿」的故事,被世人讚頌,結果就是刺激了世上貪婪的人,認為尸祿素餐的人才是賢能的。田疇這件事,應該按照有司的意見,以法為重。
結論完全不一樣,是吧?不過因果看起來很奇怪啊。
喔,薳敖這名字可能沒人知道,其實就是打死雙頭蛇的孫叔敖。他後來也是只願意當地方官,不斷拒絕楚王的賞賜。
這時候,我們跟十一卷第二的張範合體一下,你發現了嗎?拒絕賞賜對個人來說是廉潔的品德,但對整個政體而言?地方官盡心盡力愛護百姓,中央政府卻屁都沒做。大致上就是這樣的印象。
故曹丕稱此風不可長。
荀彧的很簡單,看原文就懂:「君子之道,或出或處,期於為善而已。故匹夫守志,聖人各因而成之」。有的君子以出世為志,也有的以處室為願,都是向善。所以聖人會尊重大家的個人意願。
鍾繇則說:「原思辭粟,仲尼不與,子路拒牛,謂之止善,雖可以激清勵濁,猶不足多也。疇雖不合大義,有益推讓之風,宜如世子議。」
欸?怎麼鍾繇又說「有益」、「如世子議」?
陳壽精得跟鬼一樣,裴松之給他註了一整本,功力是絲毫不差。老裴表示,不是啊,史書裡的故事不是這樣啊。
子路救了溺水的人,人家送他牛來感謝,子路收下了啊。孔子還說:很好,這樣以後我們國家的人,都會樂於幫助溺水的人。
明明是「子路受牛,謂之助善」,鍾繇寫錯了嗎?還是子路跟牛有別的故事呢?
其實老裴的意思是,有人更改了事實。
撇開鍾繇論述的矛盾,先說,曹操反對荀彧的意見,最後是夏侯惇去威脅田疇,還是失敗,曹操才願意順著田疇的意思做。照這個水溫來看,大議的風向,就是荀彧說的「尊重個人意願」。
《讓縣自明本志令》一事的結果,確實走的就是「尊重」。
在我們回頭談論曹丕跟鍾繇的議論之前,先想起一件事。
「世道亂的時候,你要表彰『義行』;人們慣於互相欺騙的時候,你要表彰『純樸』。」這就是十一卷第一人,袁渙給曹操上的課:風氣帶動。(不用回頭看因為我原本沒提這個)
田疇案本質就在討論這件事。而袁渙在曹操軍建立的「德」,便始於「不貪」。意思是,朝廷有許多人「貪」,而這個貪影響到了曹操。所以曹操要把風氣帶回「堅持謙讓」。
這還有更深一層的作用,我用很一般的論點講就好。
官渡打完打赤壁,朝廷擔心曹操的「貪」。雖然曹操依法行事,但權力跟財富土地都在無限制的膨脹。所以朝廷出手打壓。
而這個朝廷完全可以代換成「荀彧」。
你看荀彧在討論中,並沒有「附和」風氣主題。風氣是「親魏陣營」在帶的風向。相對的,當曹操「同意」了田疇的堅持謙讓,同時也是在告訴朝廷,告訴荀彧。
「我也會讓。」、「你們也應該做出取捨。」
這真的比蜀書難很多,但連結點也是越來越多了。
最後只需要記著,曹丕是站在田疇這邊的。田疇父子雖然早亡,但曹丕稱帝之後,仍從其子孫中找人出來繼承爵位。
是的,曹丕的夥伴,不只是「某人」。
而是世族。
鄴城的世族,就是曹丕的力量。
田疇案、《讓縣自明本志令》後,曹丕為五官中郎將,「置官屬,為丞相副」。
長守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