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禮傳在魏書二十四,看著有趣就會想要了解一下這是什麼傳。
陳壽從來不是隨便編排的。
二十四有韓暨、崔林、高柔、孫禮、王觀。
果然都是些陌生人。
高柔孫禮王觀,都是「反爽大將」。
崔林死得早,沒能跟上正始之變,不過他的立場也是滿清楚。
孫禮傳忘了說這事,在曹爽起來之前,看上去「司馬懿陣營」跟「吳質陣營」也不是很對盤。
二位爺都是曹丕四友。
韓暨更是個老人家,比曹叡都還早死。
楚國先賢傳說,韓暨是韓王信之後。
這讓人腦袋有點打結。西漢初有兩個韓信,通稱韓王信的,在《史記》是指韓國王孫,信。我們比較熟的兵神,會寫成韓信,爵位通常只寫淮陰侯。楚人無誤。
所以就很奇怪啦,怎麼會有楚國先賢韓王信這種寫法?
韓王信的後代,在《後漢書》有韓棱,曾經當過南陽太守。韓暨也是南陽人,不過他的父祖跟韓棱的子孫對不上號,不像是一家人。
韓棱本身是「潁川大姓」,這應該是比較正宗主流沒錯。南陽韓氏到底是哪個韓信後人,我就抱個問號吧。
韓暨的故事,從他的父兄被豪族陳茂害死開始寫。
小韓表面裝沒事,私下找殺手買殺手,殺了陳茂拿頭去祭拜他爹,從此知名。
最近幾篇倒是學到一件事:東漢重孝。為了孝行犯法,叫做其情可憫。小韓甚至被舉孝廉。
不過我想說,人的性格是這樣。就算為了孝親為了報仇,每個人採取的行動也不盡相同。韓暨明顯就是夏侯惇、典韋那種「俠」。
舉薦召聘,韓暨不應,索性變名姓,隱居避亂魯陽山中。
先說,關羽的記錄沒有到「變名姓」。
有這種的除了韓暨、何顒,還有「更姓為張」的劉巴,本姓李的徵崇。
說多不多說少也是不少了。
魯陽山不在山東,就在韓暨老家北方一個縣。長沙太守孫堅就是在這裡,跟袁術連成一氣的。
才去到山裡,韓暨就聽說當地山民正在計劃要下山搶劫。
身為一個俠士,韓暨拿出了董卓的架式,花錢買牛買酒,宴請山民渠帥,說服大家不要下山當強盜。
握曹,少騙我,韓哥這是當起山大王來了吧?
這支魯陽山賊也是個勢力,這不,當地軍閥就找上門了。
卻是袁術。
那時間線就開始浮現了:南陽袁術,基本就是西元189左右,討董前後之事。
接下來韓暨的動向,則更明顯。
韓哥不願意跟袁術混,就往襄陽的「山都」移動。我大概有八成的把握,時為191年,孫堅敗死之後事。
在這樣的情況下,袁術自然不敢往襄陽要人。
但這就換劉表出手啦。
所以說,講韓暨多帥多有名,都不過說他是個山賊頭目。
講得仔細一點就是這樣:山民在三國志中很常見,也有「山民蠻夷」的說法。以前漢而言,山民其實就是不想繳稅繳不起稅的人,離開平地農田離開政府的管制。偶爾在滿足特定條件下,山民才會轉為賊寇。
韓暨喜歡劉表嗎?也同樣不待見。
說到這就想起來,劉表手下也有一個政治智力還不錯的韓嵩,其實應該也是南陽韓氏出身。
韓嵩也是「楚國之望(族)」,不過跟韓暨不同縣。
這算題外話,反正韓暨仍是不降,只好再逃離劉表勢力。
一路,去到了孱陵界。
孱陵後來給劉備改成了公安,說到底,荊州八郡,劉表這個州牧只能掌握南郡。沒意外孱陵界的意思,可能就是長江北岸一帶。
韓暨在這裡大受歡迎,劉表就更生氣了。
然後韓暨就投降了。
這種春秋筆法最麻煩,你知道必定有什麼事發生,但又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事。
就劉表傳判斷的話,那就是長沙太守張羨病死了。這是一個江南主要對抗劉表的頭目,也就是此後,劉表才將荊南四郡納入掌握。
我的意思是,韓暨能在孱陵界立足,或許就是張羨扶植。
韓哥對於當小弟沒興趣,有金主結盟倒是可以聊聊這樣。但要把韓哥收入麾下,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行的。
劉表讓韓哥擔任了宜城縣長。
當年劉表入荊州,單人匹馬,只有宜城接納他,也就此展開荊州統一大業。
「表初到,單馬入宜城,而延中廬人蒯良、蒯越、襄陽人蔡瑁與謀。」
韓哥降得晚,但也是給當成心腹對待。
那後來曹操來他就舉手投降了,中間完全沒有畫面,憾甚。
你看韓哥的經歷,基本上跟得領徐州之前的劉備,有87%像。
這兩人沒有相遇,實在可惜。
韓暨降曹之後,一樣是黑畫面,國防布。看上去曹操完全沒當他一回事。後來樂陵郡出缺,才選中了韓暨。
有一說樂陵是建安二十五年才設的郡,不過陳矯在那之前已經當過樂陵太守。
韓暨的上任,應該是陳矯調還魏郡之時。
樂陵這個地方,屬鹽鐵產區,可謂經濟重鎮。韓暨憑什麼?
他的人際關係鏈中,只看得到盧毓。
《三國志》評韓暨「處以靜居行化,出以任職流稱」,其實也透露了他的朋友很少這件事。
魏國初建時,盧毓是「吏部郎」,關於任免的建議資格,多少確實也是有的。而前往鹽鐵重鎮,也為韓暨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窗。
韓暨擔任了「監冶謁者」。
冶,鎔鑄金屬之意。謁者則是一種類似郎官的助理,不過主要是跑腿用的。古稱洗馬,是馬前先導的意思。
這個職務,本身是司金官的助理,曹操那邊有記錄的,當時只有王修兼任過司金。實際上沒有一個真正的管理者。
或許,韓暨在樂陵任職期間,提高了不少產業效率,才會被調來「名為輔佐,實為主管」。
韓暨做了甚麼呢?改善鼓風爐。
「舊時冶,作馬排(注:為排以吹炭)。每一熟石用馬百匹。」
這到底是甚麼樣的器具,今已不知,但大概看得出來,效率奇差。
學理上大家都認為,鼓風是先用人力,再改畜力。但《韓暨傳》卻說,是先用馬排,再改人排。
這並沒有不合理,簡單說,機械設計的效率問題。
事實上,韓暨最後採用的是「水排」。
水排是東漢初年,南陽太守杜詩發明的。當時應無普及,但身為南陽人,韓暨該是見過的。元朝人研究的水排文獻記錄,後來還原出來,看圖就好。
水排的「力」來自於流水,沒問題。但重要的是,這是一個「連桿機構」。一來改變施力方向,二來應用槓桿原理減省施力。
回過頭說,馬排很可能沒有。以至於需要大量的空間跟龐大的馬力。試想平推平拉鼓風爐?用馬也不會比較厲害的。改換成人排,則應該已經引入了類似的概念。問題在於鼓風要長時間穩定作業,而且槓桿原理用上去,人多也不是什麼力量,反而麻煩。
跟水車結合之後,需求的力量也不是很大,又不是天天在錢塘潮黃河泛的。
韓暨引入水排後,「計其利益,三倍於前。在職七年,器用充實」。終於,轉正為司金都尉,班位亞於九卿。
居然搞了七年?
而且陳壽如果沒有偷龍轉鳳的話,這七年全是曹丕登基之前的事情。
正是魏國初建時。
為什麼曹操都沒發現,此處有高手?便說這段期間曹操志在「天下」,負責管理國家的曹丕也總該發現吧?
重點不是幫他們找理由,我想說的是,這七年,東漢曹操政府的「內控」,肯定有問題。
東征張魯劉備、西討孫權,建國、內亂……曹操的霸府,在這七年間被「偷」了。
這是一個很簡明的道理,但我們往往看不穿。
為什麼秦始皇、漢武帝的霸業,都是先盛後衰?
問題不在於他們是否暴虐,光是走上「唯我獨尊」這條路,就注定了他們開始看不見,原本能看見的人、事、物。
獨裁能控制的範圍有限,這個範圍的維度要把「時間」也算進來。
在同一個極限值底下,面積越小,時間越長;面積越大,時間越短。
相對的,與更多人合作,極限值越高。
合作不是依靠誠意,你要說利益倒是可以,關鍵在如何控制利益讓合作長久穩定。
訂定「規矩」就是最好的方式。只要願意遵守規矩,盟友甚至可以一直換,一直換。
而建立一個國家,跟國內的貴族世族豪族百姓共同合作所使用的規矩,我們就稱為「法律」。
所以回過頭來,在去檢討曹操到底看錯了誰,誰在他底下搞風搞雨之前,重點就已經出來了。
魏國雖建,魏法不行。
非常巧合的是,我們剛看過陳矯。
陳矯不是正式的法務部長,但對魏國的法律進行了一次大整理。
以法官的身分。
那時候說到,其實看得出來,陳矯受到了大量的政治打擊。
基礎的連結就這麼完成了。
於是,陳矯傳更有趣的地方在,當「這些人」從底下弄亂了曹操的統治,甚至不打算讓曹丕繼魏的時候,又是那個不守「規矩」的陳矯,推了曹丕一把。
曹丕不是從小野心勃勃氣吞天下。啟動漢帝禪讓,我始終認為是時勢所迫。
是的,曹丕是一個被挾制的皇帝,從很多地方都看得出來。
比方很多人都聽說過「曹魏五都」的說法,清代王鳴盛認為其實沒那麼多,長安跟譙應該不能算,「真為都者,許洛鄴三處耳」。
而事實上,韓暨傳中提供的訊息,你可能覺得更誇張。
終曹丕一生,他都沒能完成「洛陽首都化」的任務。
雖建宮,但無廟。
曹魏的宗廟,在黃初七年間,一直都在鄴城。
以前不懂,看了五胡亂華篇才懂。簡單說,當時沒有宗廟,就不能成為合法的正式天子。對,東晉並不合法。到那種時候,法就當狗屎了誰還管法。
曹丕在黃初七年,才打出韓暨這張「靜居行化,任職流稱」的牌,要他擔任太常。
宗廟禮樂之卿,位居九卿之首。
太常韓暨,則啟動了宗廟入洛計劃。此後在官八年,因疾遜位,三年後過世,年逾八十。
在禮法層面上,韓暨是幫助曹叡得以自主政權的最大功臣。
曹叡的興起,洛陽的首都化完成,絕對是魏國勢力的一次大洗牌。
聽到這裡,諸葛亮都忍不住從劉備的後腦勺給他巴下去。
若是在曹丕年間與孫吳攜手北伐,勝率不知道要比曹叡時代高多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