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課︰機車的內胎

在我父母婚後，

曾有過流產經驗的我媽原本不想再生。

但因為被我父家人譏笑她是隻生不出蛋的母雞，

讓她一氣之下想爭口氣。

也認為自己若真為父家生出能傳宗接代的男孩，

那夫妻關係與她在我父家的地位就能因此改善。

雖然依後見之明，

她為我父家生下唯一內孫

並沒有為自己往後的生活，

帶來任何好的改變。

反倒是讓她後來每當想要離婚，

多一個我多一份責任，

這也是她對我產生怨怪的主因，

我從一出生就必須背負的原罪。

而後來隨著她與我爸感情逐年惡化，

每當我爸想要向她伸手討要金錢時，

就會在她面前各種花式毆打我為挾，

藉以逼她就範。

而當她下定決心視而不見，

不再理會我爸需索無度的討要。

卻又導致我對於原生家庭希望的破滅，

也開啟了我後續近乎病態的人生道路。

由於雙方家人為辦婚禮的事鬧得相當不愉快，

我爸媽既沒有洞房花燭夜、也沒有蜜月。

婚後隔天小倆口面臨的只是無數債務，

和在當時足以壓垮他們夫妻生活的巨額欠款。

我媽說我爸婚後一聲不響丟下她，

只扔下一句要出門賺錢還債，

就人間蒸發去海上跑船。

她一個女人被留在前鎮父家，

面對來自雙方家人的壓力。

在婚後當她第一個月領薪水時，

我奶奶直接跑到她的上班地點，

當眾要求她將薪水交出。

她當時抗拒不給，

我奶奶則披頭散髮的躺在地上打滾，

大嚷大喊的說她兒子為了這個女人害慘全家人，

總之就是擺明要當眾給她難堪。

不過我奶奶說是為了迎娶我媽害慘他們全家人，

倒也不是空穴來風。

我長大後詢問我媽，

當初我外婆開出的天價彩禮究竟要多少錢？

那金額對眷村軍人家庭的確算是天文數字。

我奶奶認為既然我媽娘家像吸血鬼一樣，

想藉由辦婚禮名義獅子大開口。

而各種名目的款項都是由

他們一家四處借錢籌來的，

那就代表我媽娘家人只是在賣女兒。

既然是賣女兒那錢也花了雙方也成婚了，

婚後我媽的生產力自然應當歸為我父家一族，

薪水上繳用來協助他們償

還債務也是天經地義的事。

我媽說她壓根不知道我爸為了娶她到處借錢，

如果她知道她當初也不會想嫁，

畢竟貧窮夫妻百事哀的道理她也懂。

雖然我不理解為何他們雙方都要成婚了，

她竟然連對方的家庭經濟狀況都沒有絲毫了解。

但人生就是這樣，

千金難買早知道。

愛情僅是兩個人的事，

婚姻卻是兩家人的事。

當他們在如此難堪的局面下，

仍然堅持此生要繼續走下去，

那就已經註定我們家未來多災多難的開始。

總之婚後迫於龐大的債務壓力，

我媽將我放到前鎮奶奶家給她帶，

而她獨自來到台中工作還債。

我有問過她為什麼要選擇搬到台中，

她說她只是不想要見到雙

方父母那要錢的醜惡嘴臉，

因此為了逃避才自己孤身一人來到台中生活

（因為薪水當天被我奶奶搶走後，

接著又換成我外婆打電話向她要錢。

說她是長姐就算出嫁了，

也要交錢回母家負擔下面弟妹的生活費用。）。

於是我在奶奶的悉心照顧下，

跟她同住於前鎮家中直到我六歲準備入小學前，

才被我媽接回台中當時

五權六街二樓的租屋處，

開始了下一段全新的生活。

而我不知道的是，

在兩年後我準備升小三的時候，

因為獨居在家中兩次摔倒受傷的奶奶，

由於中風而再也無法自理。

我小姑姑將我奶奶送上計程車，

將她直接送到我媽位於台中的家樓下，

而且聽說長途計程車費用還是

要求司機在抵達後向我媽收款。

而我媽下班後聽到有人按電鈴，

下樓一看是台計程車，

而躺後後座的是已經中風無法動彈的奶奶。

由於當時我爸還在海外跑船，

一年才會返家一次。

而我媽對我父家人都深惡痛絕，

根據她自己的說法是她從來沒少受我奶奶的氣。

於是她又塞了一筆錢給司機大哥，

要求他再把我奶奶載到我大伯家。

所以奶奶就像人球一樣被大夥們踢來踢去，

還好當時我大伯雖仍是職業軍人，

但那天碰巧休假在家就把我奶奶收留下來。

但由於他的工作也是每個月才會返家一兩次，

而奶奶重男輕女對所有媳婦向來不留情面，

對連生五胎都是女兒的大伯母更沒少給臉色。

在奶奶人生中的最後兩年，

聽我媽說她由於無法言語、行動與自理，

被我大伯母全身上下剝個精光，

用一條光陽輕型機車的內胎墊在她的屁股下面，

然後再用一面帆布草草蓋在身上遮蔽。

奶奶最後的那兩年肯定是很苦的，

我大伯即便於心不忍一個月也只能返家兩次，

並用那兩次休假時間幫

我奶奶清洗與擦拭身體。

而我爸因為跑船一年才回來一次，

據說也只見到我奶奶的慘狀一次，

隔年人甚至都還沒回來我奶奶就離開人世了。

由於當時我奶奶的情況慘不忍睹，

雖然後來聽長輩說她在那兩年的時間裡，

即使神智不清嘴裡依舊不斷念叨著我的小名。

但我媽始終都沒讓我知道，

也沒帶我去過大伯家見她一面。

我只有在更大之後，

我媽才藉由回憶畫面告訴我。

當時她跟我爸一起去大伯家見奶奶時，

她就這樣被放在一個木頭硬床板上，

而整張床都是乾掉發臭的排泄物。

由於沒人照料或幫她翻身，

我奶奶渾身上下到處潰爛，

而有糖尿病的她所有傷口不會癒合，

只會因為接觸到排泄物而發炎感染。

在這樣的照護環境下，

大伯母與那五位堂姐妹們，

永遠都關著房門掩住口鼻唯恐避之不及，

更別說是會餵她吃什麼營養保健食品，

因此她可能連每日一餐的基本溫飽都難以維持。

只是，那景況究竟有多煉獄，

我想我的幻想都不會及現實中的萬分之一。

我曾經聽人說過，

只有當世界上再沒任何活著的人記得你時，

你的靈魂才會徹底消失，

而這才是一個人真正的死亡。

所以我奶奶並沒有真正死去，

因為她始終留存在我的回憶中、

我的字裡行間。

為什麼到了如今這把年紀，

我仍要回到電腦桌前的座位上，

繼續的敲打鍵盤、

留下這一篇篇的人間故事。

我想要為自己、為我所愛的人，

留下一份紀錄，

趁我還記得他們的時候。

即便沒人愛看，我也要寫下來，

留給我唯一的孩子，我的馬鈴薯。

如果有天我不在了，

也許有天他長大了。

我希望他能看看這本書，

他父親為他所留下來的成長故事。

希望他能把我這份記憶保存下來，

讓我即使到了另外一個陌生世界，

都還有時間跟我最愛的奶奶好好相處，

讓我向她道歉、賠罪。

對不起我沒能在妳最需要我的時候出現，

那時候我不知道也沒有能力好好保護妳。

但我們終將會見面，我知道也相信，

妳一定會等著我、守護我。

所以請安心的等待，

不要太過著急。

我一定會去找妳，

到時候妳再聽我為妳講故事。

妳最愛的孫子，

用自己真實人生所寫下的故事。

也許不全然美好，

但這漫長的故事裡，

從未有過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