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話自帶輕鬆幽默感,在那種戲謔不正經的語調背後,是當地人日積月累下來的頑皮生活經驗,可以當作有趣的故事講給大家聽,我舉兩個例子。
第一個是「過場多」。
四川家長常用這句話來唸自家小孩,通常是家長快要被小孩的各種花樣和把戲惹毛,但又覺得無可奈何,在好笑又好氣之間,便會說出「就你娃兒過場多哦~」,意思是「你這個小娃娃,怎麼搞了這麼多事情出來呢?讓你做的你不做,不讓你做的你偏要做,還生出這麼一堆幺蛾子,哎呀媽呀!真是沒事找事啊!我能把你怎麼樣呢?」的那種心情。
自從當了兩個小孩的媽以後,我很能代入這句話裡面的無奈心境。每每看兩個小娃兒做蠢事做得花樣百出且還樂在其中時,我內心的白眼就會自動翻回去二三十年前的四川,並在腦內循環播放這三個字「過場多~」。
無圖無真相,請想像這樣一幅圖畫:該吃飯了,我希望上演的黃金劇情是:兩個娃娃並排坐好,不吵不鬧,每個人都一隻手扶著碗,另一隻手拿餐具,不挑食,專心吃,客廳一片祥和,媽媽歲月靜好。
但實際片場上演的通常是:「我不要吃飯!我要吃海苔!」「我不要這個粉紅色的湯匙,我要藍色的湯匙!粉紅湯匙是姐姐的!!」「啊~!我不要這樣!海苔不要放在飯的上面!海苔要藏在飯的下面!」,不使用這麼多的驚嘆號,不足以表達我內心的震撼。不得不說,如果非要感恩的心,那麽在這兩個小孩的轟炸之下,我的抗噪能力確實日益提升。
嗯,這個時候,我就很想對他們大吼「就你娃兒過場多!」,但我一想到要講這句話,就很想笑,因為四川話的腔調實在是太不正經了。除此以外,其實我還很想把碗拿起來,連里面的飯一起,扣在那張看起來無害又可愛的小臉上...
幻想結束,我只能維持面無表情,予取予求,把海苔藏在飯下面,然後心中默默祈禱所有的過場都能快快結束,快點把飯給我吃完好嗎?
過場,《重編國語辭典修訂本》這樣釋義:戲曲中在表演無關緊要,或貫串前後的情節時,角色上場後,不多停留,就穿越舞臺從另一側下場。也稱為「走過場」。
有趣的是,在我的印象中,傳統戲劇比如川劇,演繹劇情以外的穿插曲落其實蠻多的,在我看來都是「過場」(沒耐心)。所以我想所謂是否「關緊要」,不過是最初熱衷之人之間的約定俗成,就這樣傳承下來,愛看的人總是從頭到尾都看得津津有味。
也許小孩的天性就是把『過場』當正劇在演繹,過場走多了,角色本身比劇情還顯眼。這件事就像是女人為什麼愛嘮叨,說話得不到重視,所以本能重複,重複多了就變嘮叨,嘮叨多了以後,嘮叨的內容不再重要,那個「怨婦」的形象反而更加讓人印象深刻。
把空心菜的梗當成吸管用,找找看餐桌上有沒有湯可以順便喝喝看,重點是自製吸管,而不是把湯喝到肚子裡;把海帶當成繩子玩,然後餐餐吵著要吃「繩子」;拿菜葉幫肉蓋被子......
以上有些是我自己小時候的故事,當然會有很多機會聽到大人說「過場多!」,還好我都記得自己走過的過場,所以當媽以後至少比照標準辦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盡量保持心平氣和的看過場心態。
第二個是「亂談琴」。一般會說「亂談琴得很」,意思是形容一個人遇到了莫名其妙的事情,搞不清楚來龍去脈的情況下,用來表達自己被折騰得亂糟糟的心情。旁人聽到的話,就會問問發生了什麼事請「乍個了嘛?」。一場龍門陣就此開始。
你可以把「亂彈琴」想成是俞伯牙和鍾子期的「人間艱難」版本,在四川人的語言結構裡,則可以聽出「人間幽默」的味道來。
我懷疑這三個字是要寫作「卵談情」比較符合原本的意思。每個文化的髒話裡面都少不了要提到生殖或排泄,提到對方的祖宗的是跟血緣有關,也是間接跟生殖有關。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是為了引發對方的羞恥感,背後使用的方法是暴露對方不情願暴露的地方,哪怕只是語言上。這有點題外話,略微帶過。不過繞回來說,難道這句話是在說只要女人談起感情來,就會不講道理?嗯,也是有可能。
我從年紀很小的時候就很不習慣家鄉小鎮上滿街的麻將、茶館,還有把「亂彈琴」的事情拿來擺龍門陣的鄉親們,若不聽內容,我就覺得他們真是吵得要死!!聽了內容,我又覺得尷尬得要死。於是我為自己的聲音不耐症編出了一個人生大道理,就是覺得人生不能這麼「吵吵鬧鬧,不正經」,以此為理由我才會好好唸書考試,才可以一路往外逃離,從小鎮到市區,從四川到首都,再從中國到義大利。然後戀愛、結婚、生子,經營婚姻家庭,所謂人生正經事也。
而後,在經歷婚姻生活的慘痛之後,我才發現我當正劇在演繹的卻全都是「過場」。啊!我居然還是那個「過場多的娃兒」呀!為什麼要拿空心菜梗當吸管呢?為什麼拿海帶當繩子呢?為什麼要用菜葉子幫肉蓋被子呢?果然「如果你想要上帝發笑,就把你的計畫講給祂聽」。
另外,我還發現我骨子裡的四川人幽默基因根深蒂固,哭的時候都沒辦法太嚴肅,無法徹底沉浸在傷痛之中,這些我意料之外的感受反應,偶爾會讓我懷疑我是否真的用心愛過,這對我來說才真的是一件很「卵談情」的事情。
人間最艱難的是否定自己,那人間最幽默的就一定就是肯定自己了。
最後用「情慾徒刑」裡的一段話結尾:
......情欲是毫無效率的。情欲最爱浪費時間和資源,亞當.菲利普斯(Adam phillps就反諷地寫到:「情慾這檔子事,努力就是不管用......努力總是過了頭。」情欲是想像的舉勤,而且無法衡量。我們只知道頌揚效率,卻忘了情慾是人生中美妙而奢侈的過場與插曲。我們在情慾空間裡只求愉悅,不談效率。
所以作為一名四川人,不僅過場多,而且亂談情,在人間幽默。
這樣想來,似乎也沒必要那麼讓自己訝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