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鳥先生幾乎每天都出門散步,而且會一邊散步一邊拍照。他的最愛是一部小型數位相機。他右手拿著導盲杖,左手將數位相機擺在腹部按下快門。因為他沒有看螢幕,所以別人不知道他在拍照。
身旁經過的自行車、屋頂一角、一群高中女生的背影、耀眼的太陽、水戶藝術館的高塔、居酒屋的櫃臺、霓虹燈的光暈與路燈的亮光︙︙在夜晚及室內拍的照片有許多都失了焦,也有歪斜得很厲害的照片。
白鳥先生形容這些照片是「不會回頭重讀的日記」,目前總數已多達四十萬張。不過,他似乎不打算讓別人看或者公諸於世。「拍都拍了,不如發布Instagram 上吧?」當我這麼說,他總是含糊其詞地說,嗯,行吧,再說吧。他不會給別人看,日後也不會回顧。就這麼將這些照片積存在硬碟裡。
我曾見過白鳥先生一個人散步的情景。我簡直大吃一驚。他走得非常快。他會仔細傾聽街道上的聲音,一邊確認路面上的凸起物或電線桿的位置,一邊邁開大步走過紅綠燈,轉過拐角,走進超市或便利商店。他的腳程快得讓我差點跟不上。直到現在我才發覺,白鳥先生跟我們走在一起時,總是在配合我和Maity 的步調。
儘管如此,在他前方的障礙物也不少。像是停在人行道的汽車、凸出的廣告看板、橫切過眼前的自行車。我在旁邊看了都忍不住替他捏一把冷汗,白鳥先生卻只是按下快門,將這一切全部記錄在照片裡。話說回來,照片裡時而拍到導盲磚,時而沒有。因為他並不是專挑有導盲磚的地方行走。
竹籃打水一場空
有位藝術家用了白鳥先生的照片創作作品。他就是韓國的現代美術家鄭然斗(Jung Yeon-Doo,一九六九年∼)。二○一四年的某一天,為了籌備水戶藝術館的個展而長期逗留在水戶的鄭然斗,與館長一起來到白鳥先生的按摩店。他聽說有個人雖然全盲但平時會拍照,於是大感興趣。當他看了白鳥先生長久以來拍攝積存的照片,不禁喜出望外,當天便直接回去;隔了幾天再來到白鳥先生面前,手裡拿著一部全新的數位單眼相機。
「這部相機是給你的禮物。既然要拍,要不要用好一點的相機拍?」白鳥先生也坦然地收下了相機,並將這部相機所拍攝的照片寄給回到韓國的鄭然斗作為
回禮。這就是影像作品《Wild Goose Chase》(二○一四年)誕生的由來。我常聽白鳥先生說起《Wild Goose Chase》,便想著有朝一日要親眼看看,然而,現代美術的影像作品一旦錯過了相關展覽,便很難有機會再見。
我本來已經放棄了,但是白鳥先生提議:「不如直接拜託然斗先生吧?」喔喔,直接拜託嗎?確實是個好辦法。於是,我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用英語寫了封信拜託他:「請問我能不能看看你的作品?」沒想到隔天就收到附有網址連結的回信,信中還說:「感謝聯繫,請代我向白鳥先生問好。」看了這封信,我瞬間感到窩心。我向白鳥先生轉達時,他也很高興。
「他就是人見人愛的那種人啊!好像跟他見了面打聲招呼、握握手就能心滿意足似的,不知道是沒有話要說,或者不說話便已足夠︙︙總之,然斗先生就是那樣的人。」我回答說,確實可以從他的信裡感受到他的個性。接著立刻在家裡的電腦上觀看影片。
《Wild Goose Chase》是爵士鋼琴演奏家小曾根真的鋼琴曲標題,也是白鳥先生最喜愛的歌曲。這首曲子的標題同時也是英語的慣用語,意思是白費氣力的追逐、竹籃打水一場空。若是有人說「Hey, that is a wild goose-chase!」即表示別白費力氣了。作品僅用白鳥先生的照片與小曾根真所演奏的《Wild Goose Chase》所構成。觀看之前,我以為這是一部節奏緩慢的幻燈片,沒想到完全超乎我的想像,節奏極快的曲調與裁切成鋸齒狀的無數張街景照片完美地融合在一起,邀請觀眾加入城市追逐的行列。影片以驚人的速度移動、閃爍、跳動。「哇喔—!這什麼啊!」我在這四分四十九秒裡一直起雞皮疙瘩。只用了兩種元素,竟然能做到這種地步!這無疑是白鳥建二、小曾根真、鄭然斗三人的才華結晶。
https://youtu.be/-8r5rLBSPg4?si=Mkyt6KbFo-dZwnZo
魔術師漫步街上
還有一部影像作品,是白鳥先生親自演出的。作者同樣是鄭然斗,標題是《Magician’s walk》(二○一四年),時長約五十五分鐘。鄭然斗這位藝術家擅長聽取人們的夢境與回憶,並將它化為作品。當他為了研究調查而逗留水戶期間,也與當地居民以及白鳥先生交流過。「然斗先生問我作過什麼夢,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但還是照實說了。沒想到後來拍成了電影。所以實際上電影並沒有連貫性,就像作夢一樣。」
這是一部有故事的影片,在電影中漫步的是韓國知名魔術師李恩傑(Lee Eun Gyeol)。這也是一部參與式藝術創作,由水戶當地居民以及水戶藝術館工作人員等眾多人員共同參與。電影從白鳥先生的家門口拉開序幕。魔術師漫步在住宅區內,一會兒從錢包裡掏出巨大的牛奶瓶,一會兒抹掉撲克牌上的圖樣,邊走邊表演五花八門的魔術,並對著鏡頭閒聊。
——藝術是否能改變人生?
過了不久,電影畫面沿著白鳥先生當時的通勤路線,轉到公車內部。魔術師在座位上對著鏡頭說:「我很想去遙遠的地方啊。」「你知道《挪威的森林》這本書嗎?」與此同時,車窗外的景色變成了森林,乘客們也變成了挪威人的模樣。景色隨著魔術師行雲流水般的動作不斷變換,讓人彷彿真的置身夢境。
影片並未就此結束。還未從目不暇給的奇幻氛圍中回過神來,導演突然喊了一聲「卡!」幕後工作人員也露了臉,「現實」情景赫然出現在螢幕上。真有意思。刻意用這些鏡頭提醒觀眾「這是虛幻的」。影片在虛幻世界與現實拍攝情景之間自由穿梭,最終目的地則是白鳥先生的按摩店。
影片後半段,魔術師闖進了水戶市中心所舉辦的市民慶典活動裡。看樣子像是慶典現場實景拍攝的,許多人在路邊攤吃東西、在徒步區歡樂地跳舞。不過,後面跳舞的那群人身上的T恤會隨著魔術師的動作而變色,使得現實與虛幻的界線愈來愈模糊。事實上,這段跳舞場面也拍到了Maity 的身影。「當時說『現在開始放音樂,大家跟著跳吧』,所以我們就按照指示跳了。雖然不清楚到底是什麼樣的場景,但是滿開心的。」(Maity)
慶典是真的,跳著舞的Maity 卻是在表演。但是Maity 在影片中快樂的神情一點也不假,讓人分不清到底什麼是真實、什麼是虛幻。
話說回來,白鳥先生本人,現身在電影的最後一幕。場景一開始,街上突兀地擺了一架平台式鋼琴,而真正的小曾根真本人就在彈鋼琴。一想起當日情景,白鳥先生難得語帶興奮地說:
「然斗先生問我有沒有喜歡的音樂家,我想也不想就回答:『小曾根真!』結果真的把小曾根真請來拍攝現場了!聽說是然斗先生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給小曾根先生,他也真的來了!」
小曾根穿著白襯衫與黑長褲,宛如置身音樂廳似的繼續彈奏。曲目則是適合電影高潮的動人歌曲。精采的演奏仍在持續,白鳥先生卻從螢幕一角站起來。那站姿並不是虛幻的,現實中的白鳥先生就是那樣子。「因我那時候根本不知道自己演什麼角色啊。不過,我當時心想,只要能見到小曾根真就很開心了!」鋼琴繼續演奏,旁邊有好幾個人將大型氣球綁在三腳架上。最後,魔術師從白鳥先生手中接過相機放在三腳架上,氣球立刻騰空飛起。影片中展示了飛上天空的相機鳥瞰水戶街道的情景。那天的「日記」,彷彿成了從天空中俯瞰的景色。
這兩部影像作品皆發表於水戶藝術館現代美術藝廊所舉辦的展覽會,「鄭然斗 宛如人間路」(二○一四年十一月∼二○一五年二月)。
「那白鳥先生的名字也會列在圖錄上吧!」
聽我這麼說,白鳥先生淡然說道:「這個嘛,應該不會列進去吧。畢竟我只是提供素材而已。」我心想著:「咦——是嗎?」立刻翻閱圖錄確認,結果發現《Magician’s walk》的演出名單裡有他的名字,《Wild Goose Chase》裡也註明了「照片:白鳥建二 音樂:小曾根真」。
「圖錄上確定有白鳥先生的名字哦。」我告訴他後,心裡不禁偷笑:「原來你早就是一名攝影師了啊。」
散步,就是通往未知世界的入口。
——摘自臉譜出版《與眼睛看不見的白鳥先生一起看見藝術》和全盲藝術鑑賞者白鳥健二一同走訪日本美術館,以對話鑑賞,並以藝術連結人與人、人與社群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