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港〉

機首朝向東北偏東起飛，飛機爬升，我從機窗往外望，大約看到的是龍鼓灘發電站，往右邊一點有長長的海灘和沿着海邊的公路，應是黃金海岸和屯門公路。

飛機急速往上，離地面高了，只能看見大型地標。飛機偏右了一點，我看到了汀九橋和青馬大橋。過了一秒，風景換成長青隧道和葵涌貨櫃碼頭。

我回家的道路是走長青隧道和西九龍幹線，轉入呈祥道和龍翔道。這兩條大道，我很快就認出來了。有三次暑假，我一週五天都會經過這兩條大道上班下班。當我的目光還在龍翔道上溯游從迴，其他地區也在它旁邊湧出，我一剎之間，認不出來，我知道這些機會轉瞬即逝，認不出來就沒有機會再仔細看了。有一次坐電車去中央圖書館，我開始珍惜了。我像遊客一樣拍照，它們也以為我是個遊客，讓我拍照。

飛機又往右微傾，我忽然看見了舊機場，這個在海面上一長條筆直的填海區，非常容易辨認，許多年前，全球只有技術頂尖的機師才有本事在鬧市上空低飛、平穩降下。現在，舊跑道上蓋了郵輪碼頭。觀塘碼頭和避風塘就在眼底，這些地方，從我家只要步行十五分鐘就可到達。我在一整篇觀塘區中迅速地尋找我家大樓，天空中有些煙霞，以致遠處看不真切，我家大約藏在那些舊城區中。

這時，麗港城已由機首移到機翼附近，勉強看見觀塘繞道把汽車導向將軍澳隧道，不出五秒，窗外只剩茶果嶺和鯉魚門了，這一帶我不熟識，無從辨認。又過兩三秒，眼前有一大片沙地，那是將軍澳堆填區。

自此出西貢海，進入「華南海域天氣報告」中的陌生地區，耳邊響起、腦裏想起的是「汕頭吹東北風四級，間中五級。北部灣以南吹東南風三級，海面有湧浪......」

我看着這些景象，不禁哭了。我害怕再回來時，已經不會是這樣的香港。我害怕，這是遺照。

2019.8.22 寫於香港往臺北的華航客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