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日常中的荒謬存在

<<我的完美日常>>片尾一幕：平山先生又哭又笑地開著車

<<我的完美日常（Perfect Days）>>是一部有著德國導演的日本電影。故事主軸是描寫，作為東京公廁清潔員的平山先生，在工作、下班、休假中不斷循環的日常生活中，與同事、路人、店家、家人之間發生的特殊事件。但不負這個譯名的是，這部片的重點不在於讓日常生活發生變化的特殊事件，而是構成平山先生日常生活基底的那些不變的習慣、興趣以及細微但頗有韻味的人際互動。就電影本身的風格而言，讓我蠻驚訝的是，它很有日本電影的感覺，就是在安靜與平穩的氛圍與節奏中，有著內斂與大量留白的人物演出，也許這跟德國導演Wenders表示崇拜小津安二郎，也對小津有所研究的關係吧。我個人也蠻喜歡小津談日本文化中的市井與家庭生活的那種細膩與內斂，這也讓我相當期待能觀賞這部片，剛好這次休假發現MOD有上映，就趕快播來看。

不過這篇文章與其說是觀看心得，不如說是想抒發觀影過程的一些聯想。關於心得我只想說，確實不會浪費2小時，畫面、配樂、人物演出以及各個構成「完美日常」的橋段都蠻有味道，即便沒什麼故事情節，2小時還是不會讓人覺得沉悶。之所以如此，我想主要還是在於導演與男主角役所廣司對平山先生的「完美日常」的共同呈現與詮釋。不像周圍的同事、家人或陌生人為金錢、愛情、家庭關係與生命無常所苦，平山先生日復一日地享受著工作期間片段的、與路人的以及與大自然的微小互動，以及下班後去澡堂泡澡、拜訪常去的餐廳、看棒球、閱讀、攝影並且把自己的居家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條的這種小日子。平山先生儘管單身、獨居且做公廁清潔員的工作，但電影的主軸便是透過一次又一次不日常的事件，呈現他如何在這樣的生活條件下依然努力工作且享受生活，在清新優美的電影畫面中，他的日常生活不僅頗有詩意也有禪意，<<我的完美日常>>這個譯名實在取得相當成功。

只不過這樣的電影視野實在很不像歐美導演的電影，歐美電影總是有濃厚而明顯的非日常關懷，要嘛是著重於有別於日常生活的異常事件（這樣自然就有戲劇性），要嘛是對於日常事件的反思（這樣就有批判與思想深度），也許是我電影看得少，我沒什麼印象歐美電影有（就算有也很少）對於日常生活的頌歌，相反地，歐美電影比較強調對於既有生活方式的超越或成長。我想這有著東亞與歐美思想傳統的反映，比如說，歐美電影受到存在主義的影響很深，不只有被視為經典的存在主義電影（如柏格曼的<<第七封印>>），直到現在還有存在主義色彩明顯的得獎電影（如藍西莫的<<可憐的東西>>），而這類型的電影正是在質問或強調，如何以個人的道德行為與自主性打破一成不變的生活，從僵化但缺乏自覺的觀念與實踐當中解放出來。所以從這樣的觀點來看，「完美的日常」如何可能？這便是我在觀影過程中不斷出現的聯想。

相對於歐美思想試圖透過超越與成長挽救人類生命中可能遇見的麻木與虛無感，東亞的思想似乎提出了一個反方向的解答：接受生命中的缺憾，然後發掘生活中任何細微的可以讓你會心一笑的時刻與情境。在歐美電影中，視野或許會放在阿隆（平山先生的同事）如何成功追求到小彩，或小彩如何擺脫自己當時的生活，又或是妮可（平山先生的甥女）如何成功反抗母親或改變家庭關係，而不是日復一日執行同樣行為模式（起床盥洗、出門投飲料、開車上班、刷洗公廁、下班去澡堂、吃飯、閱讀、睡覺）的平山先生。那我們該如何理解平山先生為何成為這部電影中的英雄？為何他的日常不是一種麻木，而是一種幸福？

我想關鍵點在於電影中只有隱約透露的平山先生的個人背景。由妮可母親（平山先生的妹妹）的行頭與言談中可知，平山先生的出身非常良好，同時由他的興趣與氣質，或許也透露出他就是個年輕時反叛家庭出走，但具有優良教養的公子哥。所以他自主性的顯著展現已經是過去式，而現在的生活並非一成不變的麻木，其實正是經歷過一番衝撞與掙扎之後，最後讓他感到滿意的結果。伴隨著對生活中微小美好的體悟與掌握度的成長，是平山先生個人處世智慧的累積。

只是由各種不日常事件斷斷續續構成的日常生活依然是百感交集，酸甜苦辣紛陳的吧。儘管生活中有那些微小美好，但仍同時是相當辛苦而不易的。所以最後一幕中的平山先生，才會在晚上開車回家途中聽著Nina Simone的Feeling Good又哭又笑的。這是首黑人靈歌式的歌曲：

Oh. Freedom is mine. And I know how I feel. It's a new dawn. It's a new day. It's a new life for me. Oh. I'm feeling good.

黑人靈歌的起源是美國黑奴時期，黑奴在困苦而受壓迫的生活情景下為了讓生活好過一些的自我抒發。不知道是不是這深入骨髓的靈魂之音，觸動了平山先生在完美日常底下，過去一路跌跌撞撞走來的種種體驗。

日常生活，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後記：

這幾年來在我身上發生了一些事，總是過得很不好。

之前跟一個朋友質問為何這些莫名其妙的事要發生在我身上時，他問我有沒有看過這部電影，並說也許去山上賣東西過生活也不錯。透過這部電影，我大概知道他在說什麼。雖然其實我覺得他有點在講風涼話，但我慶幸的是，我幾年前覺得自己無法年輕有成而能在想要的職業領域中存活下來，但現在我至少發現，我仍保有某種年輕人的彈性，雖然確實已不年輕，但我總是還可以調整自己、再拚再試，直到找到自己的完美日常為止。在我將要離職的前夕，這部電影及文章就顯得特別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