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從來沒有想過的事。
Hello, world.
彷彿是要把先前沉默的時光一次全部填滿,於是他不斷地說話,用力、積極向世界遞出他所排列出的語言組合。他在安靜的時候大多處在觀察的狀態,凝視世界和人群會激發他的好奇,數十萬個為什麼堆積成為一座高聳的塔;而那些瑣碎的想法在他的體內相互碰撞,像是汽水瓶裡的氣泡,偶爾也是天氣瓶的結晶體,變化速度比起訴說快上許多倍,在他要說出口之前又蔓延出了新的路徑。有時候他真的受不了這樣的自己。
以前他總是喜歡在搭公車的時候將突如其來的想法打在手機的筆記本裡—那是一扇呵霧氣就能寫字的窗,壓抑日常中的一個換氣口。有時候是對這個世界的懷疑、當天的情緒反應,抑或是對於喜歡另一個人的探索,用一字一句懇切地問,卻不求甚解。或許當時的他仍然相信他們說的:「長大後你就會知道了。」 這樣也好對未來有點盼望。善於運用文字是他第一個展現給他們看的才能,同時也是他施展第一種叛逆的姿態。他的話只會說一半,剩下的只給真正想懂的人參透,因為解釋太累,而他又是個做事太用力的人,每次都需要耗費過量的力氣,內耗到自己偶爾枯萎。就像喜歡寫作這件事情,並不是對於考試作文有多大的熱愛,而是用文字作為載體鋪排在稿紙上,超載而細膩的感官體驗才得以安放。
而成為一個表演者,起先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就如同他也沒想到會來到南方的大學學習,重新認識了台灣和文學。這一切都要歸功給離家所帶來的勇氣,讓他從真空包裡釋放,還原到被課業壓榨前的樣子。踏進劇場其實是必然的意外,畢竟他在備審資料裡信誓旦旦地寫道他最印象深刻的課文是洪醒夫的〈散戲〉。要從百般無聊的選文裡挑出一篇有趣的課文對高中生來說實在太難了,或許當時在想破頭殼之際,遙遠的兒時記憶召喚了他,他想起了小時候去傳藝中心看過粉墨登場的歌仔戲,又或是更深層的在台中中山堂那一場並未看懂的屏風表演班《女兒紅》。總之,他默默藏在備審中的預言成為了讓日後行為動機完全合理的證據。
站上舞台對他來說是前所未有的魔幻時刻,不同於在排球場看見橘黃混參紫紅的天色,當燈光打在臉上,眼前只看見光圈,而台下一片安靜的闃黑時讓他能開啟無畏的狀態,不會像上台報告或面對大考一樣緊張到不停顫抖或肚子痛,而是從容地成為另一個人。直到謝幕燈亮起,他又回到了自己。因為在表演時他其實也是一個觀眾,心滿意足地以特殊的角度看完一場戲。這種感覺和寫作時很接近,以角色作為載體,他能夠讓不曾說出口的感官記憶透過角色搬演成為故事,不同的是這次他讓文字活成更立體的形狀,一種有血有肉的姿態。
完全沒有想過,看似內向安靜的你會走上表演這條路。
「如果我說,我根本不內向安靜呢?」
對他而言,表達是一項失而復得的能力。曾經因為無知的惡意讓他成為沉默而循規蹈矩的孩子,使得他選擇用制服壓抑著躁動的靈魂,讓他看起來呆板、無害。然而他並沒有忘了原初的自己,只是像一隻受傷的鳥,在漫長的日子裡無法自在飛行,只能靠時間治癒和重新練習找回自己原本的身體記憶。
那是他們從未想過,而他終於肯勇敢說出來的事情。
書寫和表演對他而言是一體兩面,同樣都是他試圖與世界對話的方式。因為大腦迴路是轉得太快的魔術方塊,思緒總是太豐滿,不斷湧現爆炸而碎片化的資訊,不甘心靈感明明存在卻難以證明,而亟於分享他所看見的世界,於是他比以往更積極地訴說,從文字到舞台,讓身體變成行走的詩,不再害怕誰會把他當成異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