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把它當成一首詩,而不是一本小說,和它的距離感就不會顯得太罪惡。罪惡的來源,因為他是吳明益,單車失竊記,天橋上的魔術師,都讓多年沒有認真接觸台灣小說的我,重新找到閱讀的驚喜與感動。複眼人算是他的舊作,也是成名之作,等到此時才讀,已是罪惡之一。罪惡之二,是我在(耐心)讀完之後,不禁冒出一句,所以,就這樣嗎?
我不斷質疑自己,是不是錯過了什麼情節?是不是淺讀了什麼隱喻?是不是遺失了什麼關鍵的線索?以致於闔上書的那一刻,我對瓦憂瓦憂島,阿莉思的海上房屋,哈凡的第七隻Susie,對托托的生死之謎,竟沒有想念或好奇。拋掉粉絲的包袱,回到一位負責任的讀者,我就試著留下隻字片語,當成這段閱讀旅程的小小印記。
他是吳明益,所以小說的結構很完整。一開始,就拉出三條故事軸線(第一條在故事尾端才再次出現,多數讀者應該跟我一樣,回頭翻才發現洞穴中難以形容的山的聲音,是整部小說的起頭),主要兩條線的主角是瓦憂瓦憂島的少年阿特烈,和在台灣花蓮(這沒有疑問吧)的阿莉思。他們的共同點,就是正在面臨死亡,差別在於阿特烈是在眾人的不捨下被動迎向命運,阿莉思則是無法承受丈夫死亡孩子失蹤的痛苦,而想主動終結生命。
回到作者創造的完整性,有經驗的讀者應該知道,阿莉思的自殺是不會成功的,接下來的期待就是阿莉思會怎麼樣活下來?答案是地震後出現的一隻貓ohiyo,引發她想照顧貓的憐憫之心,而想活下來。因為很完整,阿莉思所做的決定似乎就照著作者的安排往下走,而不用多作解釋。先是貓,再來是阿特烈,自殺的念頭越來越遠,中間穿插一段動機不明的跳窗情節,然後從不愛山的阿莉思,就和阿特烈展開一段追尋傑克森父子行蹤的旅程,最後透過阿特烈在岩壁上的影子,獲得救贖。
小說中的人物,都讓我有這種感覺,不是他們的行為不合理,而是有什麼地方難以引起我的認同和共鳴。雖然每個主要人物背後,都有具體完整的故事,都有他們出現在小說中的原因,不論是原住民、漢人、外國人……,甚至虛構的瓦憂瓦憂島上,烏爾舒拉、賽莉亞,掌地師、掌海師,每個人也有故事。只不過,他們活在他們的世界裡,我進不去。
看了其他人的評論後,我相信這是非常個人的反應。我猜想,這本小說(或這首詩)真正要歌頌/彰顯的主角其實不是人,而是整個自然環境。對於一向關懷人多於關懷自然的我來說,既難以消化作者對於自然的濃烈情感,也就無法對這些「逃離日常庸俗的人」心中那份「不忍與珍惜」(楊照評語),有任何的觸動及同理。
透過《複眼人》,我看見自己「單眼」的偏見,總認為能夠拋下柴米油鹽的庸俗,去關懷海洋垃圾、氣候變遷的人,多是生活無虞的中產階級。所以,在閱讀的過程中,我不禁出現各種疑惑……沒有達赫的學歷背景、沒有哈凡開店資本的原住民,他們在做什麼?用魚叉獵鯨,且一年只補一頭鯨,而認為自己留給鯨魚尊嚴的阿蒙森,和為了討生活、賺更多錢,活剝海豹皮的獵人們,誰更高尚? 當「憤世嫉俗」的阿莉思批判H縣的假民宿、假農舍,可有想過沒有假民宿假農舍,H縣的居民要以何維生? 山和海很迷人,難道不是都市人的浪漫想像?
「複眼」,在大自然中,是昆蟲求生的生理構造;在人類社會,毋寧更像是一種後天的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