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金山街頭的告示： 注意，偷竊不得超過 $950

這兩天在舊金山最精華的購物區出現了幾個令人錯愕的政府告示，其中一個就掛在 LV 旗艦店門口的電線桿上，上面寫著：偷竊商品總值不得超過 $950 。（參考下面複製的示意圖）

這是個善心提醒 - 提醒偷竊不要超過$950。不只是 LV，其他幾家知名精品店門口也出現這樣的告示。

有人拍了照貼上社群媒體，立刻造成網路上瘋傳。

剛開始有人懷疑是A I的合成照，但同一個告示牌有各種不同角度的照片，所以照片是真的。下一個問題是不到一天就拆了的牌子到底是誰貼的？舊金山市政府說不是他們貼的，有人從留下來的螺絲印證規格與樣式都跟市府的不同，所以顯然是一場惡作劇。

這可能是一個惡作劇挖苦加州的「零元購」，也可能是用來製造假新聞的引子。媒體估計後者的可能性非常大，因為社群媒體上渲染這張照片的文字、內容都是錯誤的訊息，頗有煽動情緒的意味：大意是說，民主黨執政的加州已經讓搶劫合法化到這種地步。 坦白講，效果還真的非常震撼人心。

馬上就要大選了，什麼事都可能發生。

「零元購」怎麼來的？ 怎麼會搞成這樣？

「零元購」 是在疫情期間冒出來的現象與新名詞，意思是只要偷竊物品總值不超過美金$950就只能當作輕罪處理 - 罰錢、短暫拘留、或是罰社區勞役就可以結案，不會有前科。這條法案早在2014年就通過， 2015開始執行，後來碰上疫情商店顧客稀少街上也沒有行人， 再加上舊金山過去10年一直是犯罪者的天堂，疫情加上這條荒唐的法律，給歹徒搭建了光天化日打劫商家的舞台。

矽谷的歹徒還是很有創意的。 如果不是疫情，可能也不會走上這條路。

先得解釋，這個名詞顯然只流行於華人圈內，從來沒有看到西方媒體或網站用到這個字眼，最早好像是源於新華社。對美國人說 zero-dollar shopping 不會有人知道你在講什麼，包括 ChatGPT - 我也問了，中英文都問了，回答很令人感動，他說這是一種減少浪費的新文化，也就是所有的生活必需品都來自垃圾桶，或廢棄物收集箱以及慈善捐贈⋯⋯ 這背後代表的不是貧窮，而是一種生活理念。你說我能不感動嗎？

剛開始只是零星的偷竊， 後來慢慢演變成集體打劫。早期在YouTube上看到搶劫犯拿著計算機和麻袋一邊選商品一邊計算金額，確信不超過$950。搜刮過程中還認真看貨比價，儼然一副購物的樣子。店員只能全程在一旁觀看，看著他們大搖大擺地走出去。為了安全，商家都要求員工不要干涉，很多商家報警完全沒有作為。舊金山知名的便利超商曾經有一天被洗劫十幾次的，最後必須把所有的冷凍櫃用鏈條鎖起來。這些都上了晚間新聞，也流傳國際。

因為一再得逞才演變到有組織的集體搜刮，包括百貨公司、服飾店、名品店、珠寶店、甚至蘋果專賣店。歹徒們拿著布袋裝，連計算機都省了，反正拿多少都沒人管。警方被輿論逼急了，就在賣場外面停一輛「稻草人警車」 - 車裡沒有警察，只是一輛空車，以為那樣就有嚇阻效果。稻草人擺久了，連狗從旁邊路過都懶得看一眼。警察是不是也該檢查一下，車裡的儀器是否早就給偷光了？

稻草人警車 : 矽谷很多大賣場門口都看得到 / 圖片來源：鱸魚

因為沒有人阻止也極少有人被逮捕，這個現象開始擴展到加州其他城市甚至外州。但舊金山和奧克蘭一直是打劫的冠軍跟亞軍。在新聞上曾看到一家知名百貨店同時遭到八十多人集體打劫。警方不逮捕是因為檢察官不辦人，抓了也是白抓。即便法律規定950以下是輕罪，但輕罪也是罪吧？是不是也該抓起來判幾個月的拘留？這些都沒發生過。為了表達憤怒，舊金山人使出了史上頭一招，於2022 年罷免了這位檢察長。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誓言打擊罪犯的新檢察官，但野火已經延燒起來，集體打劫已成為風潮。

當然這裡的「偷竊」在英文的定義上與我們的觀念完全不同。偷竊是在不為人知的情況下才成立，明目張膽地掠奪叫做搶劫。但在美國這叫做偷竊，只要節制一下不超標，就可當輕罪處理，或根本不處理。也許美國搶劫的定義是要暴力脅迫才算數，這些人似乎也懂這道理，行搶的時候不拿武器，也不對店員施暴，否則就是重罪，警方不能裝沒看到。

無論當初制定這條法律的緣由和動機為何，後果是很多商店被洗劫到無法生存而關店。上面短片中受訪的小商家說他們已經損失了10萬元，沒有人能夠經得起這樣的虧損。必須存活下去的就雇用武裝保全，這又成就了另外一項世界奇觀。

雇用武裝保全的便利超商

去年到舊金山台北經文處更新護照，辦事員說照片不合規定必須重照。臨時在附近找了一家有照片服務的便利商店。一推開店門嚇了一跳，裡面竟然站了一個全副武裝的保全，在台北連銀行保全最多也就是拿棍子。這畫面根本是世界奇觀，只不過是一個便利商店，即使拿了籃子隨便挑也很難湊到 $950 ，但商家不願意受到這般蹂躪，寧可花錢請武裝保全嚇阻，要不然就只能逃離這個城市。

曾經在舊金山知名的精品區等巴士，看到正對面LV旗艦店的隔壁精品門口也是站著武裝保全，讓人以為置身哥倫比亞毒窟。那畫面可以成為舊金山的打卡景點 - 畢竟那裡是熱門觀光區，當然也使得舊金山丟盡了臉。全世界心裡都在想這國家到底出了什麼問題？現在台灣人想到舊金山不是金門橋，也不是科技公司，而是零元購。

舊金山精品大道上的武裝保全，對面就是 LV 旗艦店 / 圖片來源：鱸魚

有了武裝保全就可能擦槍走火，去年有一名少年打劫便利商店，保全上去阻止，兩人發生扭打，最後歹徒被保全開槍打死。新任雷厲風行的新檢察長判定這是合法自衞不予起訴，讓人大快人心。嚴格講當時並沒有開槍的必要，上面短片可以看到兩人發生扭打之後，歹徒拾起打劫的商品走出去，保全追出去在店門口開槍把他打死。警衛說扭打時歹徒曾經揚言要刺死他，就算為真，當時歹徒已經轉身離去，威脅應該已經不存在。在我看來教訓的意味遠遠超過自衞。當然我也同情這樣的教訓，因為大家都忍無可忍。

以冷靜的角度來看，保全的確是防衛過當。但顯然檢察官揹負了壓力，想平息歷年搶劫的民怨而做了民粹的選擇。稍後加州檢查總長也為這樣的決定背書。誰都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了平息零元購的民怨，也可以說是為了選票。這問題不解決，以後民主黨在加州也別想再執政。

那個愚蠢的搶劫犯搶到的商品總值可能不到一百美金。那家連鎖店裡面打著燈籠都找不到值錢的商品，最多就是洗髮精乳液面霜之類的保養品。稍微值錢的商品也會鎖起來，絕對不是可以抓了就走人的。去搶的人實在也缺乏歷練 - 這也是零元購最恐怖的地方，反正不要錢，拿什麼算什麼、抓多少算多少，隨時要隨時來拿，不必像搶劫那樣給自己太大壓力。 稱之為免費購物算是蠻貼切的。

這一件愚蠢的不幸事件，大家都成了被害人 - 一條愚蠢法律的被害人。被害人包括：那個愚蠢捐出生命的歹徒，那位被吊銷執照的保全，那家被告賠償美金2千5百萬民事賠償的連鎖超商，所有被搶怕而關店的商家，所有不堪其擾而雇用武裝保全的商家，以及所有受不了這樣的治安而打包離開舊金山的民眾。

圖片來源：鱸魚

那條愚蠢的法律到底怎麼來的 ？

其實這條法律並不愚蠢，跟加州無關，也跟州長無關。共和黨不停地在這方面大作文章，說民主黨執政的加州已經無法無天，定出全世界最荒唐的法律⋯⋯這些全部是錯誤的訊息。

大部分人不知道，「微罪法」並不是只存在於加州，全美國每一個州都有。差別在於微罪的「法定界線」。事實上全美國有34個州標準都比加州的$950還要鬆寬。在德州低於$2500就屬輕罪，威斯康辛州也是，南卡羅來納州是$2000 - 那樣的價位可以讓歹徒搶兩台全新的筆電都還不至於入獄。加州的標準遠比這些嚴格。此外，「微罪法」在加州早就存在了幾十年，原來的界線是$400，在2014年改為$950 。如此而已。這並不是一條新的法律。

零元購的集體打刧在美國所有大城市崛起，唯一不同的是打劫的風潮起源於舊金山，舊金山也的確是犯罪者的天堂，那些都有極複雜的其他原因。但現在全世界都認為這條法律是民主黨過度開放的惡果，而且只存在於加州，甚至是州長一個人惹的禍。州長紐森是政治明星，很可能會成為未來的總統，對手想趁著現在就先把他打趴。沒錯，舊金山的確有很嚴重的治安問題，只是全世界都認定那是出於民主黨那條荒謬保護壞人的法令。只要把零元購跟那條法令畫上等號，你就會聽到「哦，那難怪」的反應。

所以$950的這條法律突然爆紅成為代罪羔羊。

其實這條法律大家都有份：這根本是一條公投法案，不是政府的決定，更不是州長一紙命令就可以做到的。當初投贊成票的都有責任，包括我在內。而且我贊成得非常有道理。

先介紹一下美國的公投制度：美國是一個極度仰賴公投的國家，幾乎所有法案都是由居民投票決定。選舉一到就會收到一大疊公投法案，裡面有全加州的，有自己所居住的縣的，也有當地城市的個別公投法案，洋洋灑灑幾十條印列成一本册子 - 不同城市居民看到的公投法案除了加州部分，其他都不一樣。每一個法案都詳細列出正反兩面論述，真的要花時間參與民主，可能幾天幾夜都讀不完，讀完後往往也不知道是要投贊成還是反對，因為雙方的論述都很有道理。只能說這是雙方精彩又有教養的紙上辯論，就算讀完了也不見得真正了解背後的意義。如果要認真做功課可能幾個禮拜都做不完， 很累人，但坦白講這叫做有民智的民主：人民用智慧與知識參與，而不是靠宣傳車廣播，叫里長召集人放鞭炮夾道歡呼，好像人多了就會贏。

選擇是自己的事，不應該跟「人氣」有關。

根本是出自民意的公投法案

零元購法是2014大選公投的第47號提案，內容大意是加州監獄系統已經達到飽和必須擴建。於是有人提出與其擴建需要龐大經費，不如把某些非暴力犯降為輕罪，改以罰金或拘役，把經費用於改善受刑人的心智健康和其他社會福利。同樣受惠的還有毒犯及票據犯。這也是今天舊金山街頭可以看到毒蟲在光天化日之下吸食海洛因的原因 - 不能說那是合法，但在新的法令下那屬於輕罪，檢警雙方的優先順序降到最低。在警力嚴重不足的狀況下，以輕罪逮捕這些人只是浪費資源。警察把多的時間留著喝杯咖啡，一起吃個甜甜圈還更有意義。

圖片來源：鱸魚

加州監獄系統早已飽和，如果偷竊罪與吸毒罪通通關進監獄，那勢必要釋放一些重罪犯。面對兩害取其輕，選民才投下贊成票。至少當時我是在這個心境下投了贊成票，這個法律合情合理，投贊成的人也做了理智的選擇。 那一次公投，加州60%的選民都投了這理智的贊成票。當時沒有人會想到五年後會出現疫情，造就了這種世界獨一無二的搶劫舞台。

如果這一條法律本身就有問題，那為什麼執行的前六年都沒有「零元購」 現象， 一直到疫情才出現？當然現在知道事態嚴重，今年11月加州居民可以再度公投廢除這項法案，到時候我相信大家會做同樣明智的抉擇。

政治鬥爭的代罪羔羊

47號法條會在這件事成了代罪羔羊，因為那個原因最不需要解釋，只要指著鼻子罵就會贏。每次提到加州有這麼一條法案，對方的回答都是「我的天啊，哪有這麼荒唐的法律？」 然後每一個人都憤怒得不得了。你瞧，這有多容易？但是沒有人知道全美國每一個州都有同樣的法律，而且有34個州都比加州還要荒唐，但後面這些話沒人聽得進去。

當然在觀光客眼裡這個城市已經敗壞到目無法紀 - 那也是事實，只是問題遠比一般人想得要複雜 - 複雜到我不相信有任何答案。為什麼零元購會走上今天這條路？47號法案只是一個開端但不是原因，更不是唯一的原因。背後的原因太複雜，可能只有社會學專家可以回答。除了疫情的臨門一脚，舊金山本身的法律過度保護犯人的人權，也製造了很多漏洞，又碰上了一個極度偏袒罪犯人權的檢查官。這些原料一直都在，只是一旦組合成功，就會爆炸也會傳遍各地。

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年底大選回收這條公投，讓藉口不再存在。但這樣就可以改善舊金山的治安嗎？ 如果這樣就可以解決治安問題，那也太廉價了吧？

圖片來源：鱸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