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找床

人的一生會躺過幾張床呢？

如果是一個喜歡旅行，到處旅行的人，不計其數了吧。

那如果是個鄉村老人，是不是一隻手就能數完呢？

她躺過最久的床是一開始就和房子共存的那張了。應該也有三十年歷史吧。那張床陪著她一大早翻身、工作、家務、騎腳踏車、散步、拿助行器，直至最後的輪椅。

屹立不搖，無法撼動的存在著。

後來因為腳開刀，無法靈活上下床，借了一張醫療床回來。

這張床的故事就很精彩了。她後來一直要我們把老床找回來，她不想睡那張床。她不想睡那張床，快把老床找回來。

反反覆覆一、兩個月。

怎麼有辦法？老床太大，輪椅無法進出，也已經老舊，而且是最傳統的那種木條、薄片木板拼裝起來的床，好幾次我們去午睡小憩時，出來總怕它隨時會崩盤垮台。

不斷安撫她。現在腳不方便，先睡醫療床，可以電動升降、可以調整高低。但是她的臉色卻越來越沉。

後來，某個明媚午後，家裡只有我跟她。她又開始說不想睡醫療床。我正要重複第八百次的台詞時，她突然換了一種音調：「我嘎哩共，你賣擱器共。」

「那頂眠床，有一個小女孩，都會來共黑西她家的，叫我要還她」

「我甲伊共，先借我睏，覽ㄟ還」

「伊一直來甲我罵」

我聽到這裡，雞皮疙瘩滿身。

「最近ㄟ嘎哇ㄆㄚˋ！」

「ㄟ嘎我捉頭毛」

「我馬甭輸伊」

「我攏屋甲ㄆㄚˋ等去」

突然間我又笑了出來。

阿哩是贏還是輸？

「伊鄧去逗賀阿啦，共蝦米輸贏。」

我隔天就去訂了一張新床。不論那個孩子多大多小，多溫柔多凶狠，我都不想知道。誰不想好好安睡呢？

新床日日夜夜陪著她。

一開始的好睡，喜歡，堅固，卻也沒有持續太久。

她不是不喜歡新床，而是換了新的問題：

「哇甭要睏這間啦，睏同一間就好，西安怎搭工換房間？」

好說歹說，連哄帶騙，多再客廳繞一圈再進去房間。她卻總說不是她的房間。不是她睡了一輩子的那間房間。不是天地可鑑，她唯一擁有的房間。

還是其實，她始終要找的是那張老床？她總說要回的房間是不是以老床為認證的畫面？即使貼再多子子孫孫的照片，她最後想回的，還是那張從年輕陪伴她到老的、乘載她寡孤獨的夥伴？

最後人生其實也只需要一張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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