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音娘娘......」燈火熄盡,一道如煙的白影長跪在碧雲寺冰冷的廳堂,喃喃細語自悄然無聲的黑暗竄動而出,那音調平淡卻淒涼,彷彿漫天烏雲籠罩清晨海面。
「觀音娘娘,您為什麼放過我?」清澈如洋的眸銳利地望進佛像的眼珠,他的聲音顫巍巍地懸在唇邊,又陡然墜進凍結的空氣中,沒有一點回音。
「我很壞,娘娘。他們害死了我爸爸,他們陷害他。我為爸爸報仇,捉弄那些人......您為什麼不乾脆毀了我的靈魂?......」白影的眼神閃爍起散亂的紅光,身子逐漸向冰霜似的地板枯萎成一團霧,淚和聲縷縷散落。他等著回應,萎縮的身軀在晦暗之中如殘燭悲痛搖曳。槍響,血泊,鬧鬼。自那之後,白影登門造訪碧雲寺已數不清次數,而結局卻總像一灘軟弱的月光,無奈地鋪在神像腳下,被無盡的黑暗與沉寂包圍而吞噬。他蜷縮在神聖的地域中,感覺自己簡直是世間最大的玩笑—一個被神明無由赦免的罪惡靈魂。
令人發寒的細碎笑聲從他口中流瀉而出,卻又轉化成歇斯底里的啜泣。他決心不再來問,既然仇報不了,也不該耽誤下一世的際遇。收拾四散的情緒,支起凌亂如羽毛的形體,他垂頭轉向闃然無聲的廟埕。
「回來吧!你投胎不了的,席洛依・撒魯。」白影驚駭地回頭,一陣暖意從寒冷的廳堂深處散開,聲音所到之處彷彿開滿只在夜裡曇花一現的穗花棋盤腳,照亮廟宇的漆黑與森寒。渾厚的女聲從耳裡貫穿進他的心,蒸騰了血液,一絲絲殷紅竄進他瞪大的眼。
「為什麼!?」
「你的憾恨太深了。」
他的眼神尖銳,顏色扭曲,瞪向不見形體的聲音源處。儘管終於獲得回應讓心情很是激奮,身子也因而顫抖,但心中的悲憤仍壓抑不下。這是無禮,但必須得要無禮一次。
「那您還讓我變成這樣?變成人形,讓我不能再報仇?」他握緊雙拳,幾滴雲霧似的淚珠沿著垂下的視線墜落,無聲無息地在重擊地面之前消散。「您不要阻止我啊!......這樣就能和爸爸一起投胎轉世......」
「解了恨,難道便無憾了嗎?」雪白的裙襬滑過地面,柔而似水地流進白影眼前。
「你的遺憾是什麼呢?」
他驚恐地抬起發直的雙眼,激烈竄動的血液被觀音娘娘那太溫柔卻也太透徹的目光震懾而冷卻了。祂新月般的眼裡滿是憐愛,兩瓣淡紅薄唇間流出來的話語如月光般晶瑩。
「化作人形,你還是這麼美......為了那些居民,實在也不得已......孩子,一切算我對你的虧欠。」祂纖細修長的手輕撫白影潔淨無瑕的臉龐,解凍了凜冽之心。
「至少緣分是早定好的,你不用害怕,撒魯。」
◎
一條分際線蠻橫地介入汪洋,硬是將窄長的海峽切成兩個迥異的世界。一邊是環繞西南方小海島的澄澈靛藍,一邊是倚靠東方大島的污穢褐黃。濁的總是佔上風,逼著清流委身向後。
從屏東東港的方向,一艘不知好歹的船徐行而來,垂直駛往那條維持著脆弱平衡的界線。它一刀剖向蔚藍,海的完膚裂了傷,膿液趁虛而入。
船上的人們向著彼此大聲喧嘩,愉悅的情緒先是在交談之中聚集,接著擴散到整個船艙,直到船尾處,才被一個冷靜近乎黯然的神情給隔絕。那是張相當矛盾的臉龐,眼裡存著與世無爭的高潔,卻隱約透露出靈魂的傷痕。
祈臻任憑海風擾亂一切理性,她扶著欄杆望那拖在船身後的碎花白浪尾巴,目睹膿液滲進清波的血腥畫面,而現實簡直比這還不堪。她曾妄想未來能如何如何地大放異彩,至今卻淪落到只能無助地祈求世界臻於良善。就像船隻對海洋突如其來的侵擾,她的完美生活被空穴來風吹散,僵持的平衡一舉破滅,最終被迫面對殘破敗壞的現實。
這是趟流浪之行,願尋一方淨土,暫且從混沌中抽離。
小島的輪廓慢慢升上海平面,船艙裡眾人的驚呼聲雀躍膨脹。那是鑲在一汪明鏡上的翠綠琉璃珠—琉球嶼。祈臻倚著船身眺望,海水鹹風輪番噴濺。
「是你嗎?」與海島對上眼的瞬間,一聲輕喚在祈臻腦海裡響起,好似有隻小手拍打著她的心門。她眨了眨眼,搖了搖頭,急忙確認自己的感官是否被海給迷惑。重新將視線集中在那島嶼,耳邊只剩淡入海風的歡快人聲。
◎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