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tflix在十月初上架了《蒼鷺與少年》,開看前讀到很多人的說看不太懂所以有點擔心,但藉著對吉卜力跟米津玄師主題曲的愛正式打開來看之後,覺得其實蠻好懂的(?這個好懂不是說我可以具體清楚的分析哪些場景代表什麼,而是製作者在故事裡透過主角投射出來的內在歷程呈現的很完整,同時情感很令人觸動。
於是決定在颱風天寫下我對這部作品最喜歡的部分,主角真人在故事裡的成長與轉變。
開場的醫院火災美術設計令人驚嘆,除了火焰的呈現很美以外,也將外在物理溫度升高空氣蒸騰以及內在焦心如焚的扭曲感表現得很深刻。而這場美麗的火災成為了真人的夢魘,彷彿幻視母親離去前的身影,和搆不到的求救,在四年過後依然盤據在他的心。
然而開場的艱難不僅如此,與亡故母親的妹妹也就是自己的阿姨,同時也是即將成為自己繼母的夏子見面的場景,更是令人揪心。特別是在人力車上,夏子拉著真人的手想與他分享腹中胎兒的舉動,除了真人的僵硬的表現外,場景放在小小的人力車上更顯得出他的無處可逃。
整部電影裡沒有真人的獨白,所有的內心想法感受都化作行動與虛實交錯畫面展現,所以我們需要從行動裡去解讀真人的內心。
在故事最初面對內在的傷痛,真人最明顯的兩個態度,其中之一是拒絕連結。
拒絕連結的部分除了從與夏子之間冷硬的距離感外,也展現在對於父親關心詢問的排斥。父親的粗神經造成真人在學校被排擠,真人選擇傷害自己來解決問題,面對父親的詢問真人選擇消極的回應,不肯說出在學校發生的事情以及這件事與父親的關係(儘管什麼都沒說但也達到不去學校的目的就是了);與家中負責照顧自己的婆婆們也保持著距離,發燒醒來之後彷彿等在床邊的婆婆不存在一樣走掉,一起吃粗茶淡飯也是速速吃完就離開。
拒絕連結在受傷的心靈上,其實是很常出現的行為,因為創傷的記憶會彷彿把人困在那一個時空中,當事人走不出來也同時,感受到周遭其他人並不理解自己的傷痛,於是選擇封閉自己,只做有限的、必須的互動,緊緊地關上內心的門扉。
真人的另一個態度,便是主動的攻擊。
我想區分這裡提的重點不在於「攻擊」,而是「主動的攻擊」,因為它所對應的是真人的母親亡故的意外中,被動的、無能為力的困境。
於是我們可以在故事裡看見,面對在學校被欺凌,真人選擇自己面對;面對蒼鷺的挑釁,真人第一個反應也是拿出武器來對戰。其中也包含了真人全然不顧自己會受到多少傷害,不論是面對蒼鷺這種充滿謎團的生物選則獨自戰鬥,或是拿起石頭狠狠在自己頭上砸的那一下,鮮血直流之後彷彿感受不到痛一樣面不改色地戴上帽子走回家。
經受創傷的人,也經常對於其他疼痛是鈍感的,因為一直以來都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故事的一開始,吉卜力帶給我們的就是一個這樣的主角,年少,夢魘纏身,拒絕他人,也拒絕自己感受到脆弱,用全身的力氣武裝自己來面對生活劇變的困境。
而這一切又是怎麼改變的呢?
我認為改變真人的關鍵有兩個,兩個與人之間的連結。
一個是母親留下來的書,讓真人感受到,即使母親不在了,自己仍能透過母親留下的書與字句,感受到母親的愛和存在,穿透了這四年來自己建立的鎧甲觸碰到真人的內心。
另一個則是不明顯,與繼母夏子之間的連結。
當真人第一次差點在院子裡被蒼鷺帶走時,是夏子的弓箭將他帶了回來。這裡產生了兩個連結,首先是,真人也選擇了弓箭作為對抗蒼鷺的武器,儘管他盡可能避免麻煩到其他人想自己處理,也為了製作弓箭拿了香菸與家僕做了交換,開始了不同的交流。夏子的弓箭開啟了真人對於戰鬥新的想像,也開啟了他與他人新的互動。
與夏子的另一個連結,則是在夏子消失之後才出現的。
當要進入塔之前,霧子婆婆拉著真人,告訴他你明明更希望她不在吧,這樣還要去救她實在太奇怪了,這裡真人回答因為蒼鷺說了媽媽還活著我要去確認一下,沒有直接回答霧子婆婆針對兩人關係間的問題,但我想把進度稍稍倒回一點點,回到婆婆與真人在森林裡的對話。
真人說,夏子應該不是自願來到這裡的。
為什麼這麼說?因為他也經歷過,他明白,會來到這個地方,很有可能是內心的脆弱與傷痛被當作誘餌,勾引著他們走到這裡來。這同時也是他與夏子之間的連結,他們內心都有傷痛存在。
從打敗了蒼鷺、踏上尋找夏子的旅程後,真人開始不得不與人建立連結,不論是最一開和救了他的年輕版霧子婆婆合作捕魚、切魚;到後來與垂死的鵜鶘對話、為其埋葬;以及和本來是敵對的蒼鷺開始合作,替他修補自己曾經造成的傷口。
真人在與人連結的過程,漸漸打開了內心的門扉,聽見他人的想法而能夠理解對方的處境,同時也敞開自己表達內在的感受,如他在桌子底下對著婆婆們的木偶道出了感謝。
接著,在尋找夏子的過程中,真人遇見了火美,年輕時的媽媽。
其實我認為真人第一眼就認出的媽媽,首先是名字,霧子的名字並沒有改變,同理火美也可能其實就是母親的本名,更別說後續還有母親做的麵包作為提示。但為何真人直到最後才表明,過程中都沒有提到自己是火美的孩子呢?
我想他很怕吧,進入塔時即使知道眼前的母親很可能是假的、母親已經死去了,在見到蒼鷺製作出來的母親時,依然伸出手想喚醒她,接著幻象消融。而在後續見到火美時,對話的第一面對方甚至身在火焰中(有夠地獄的),根本把真人的內心創傷全部加在一起。
所以真人小心翼翼的,生怕揭開了真實,母親就會再次消失在自己面前。
最後兩人在產房找到了待產的夏子。
還記得前一段我提到兩人之間的連結之一是傷痛嗎?故事裡有不只一次提到,妹妹夏子與兒子真人都與火美的長相很相似,那麼失去了姊姊和失去了母親的這兩個人,是否也曾在對方的面容上找到亡者的殘影而感到心碎呢?
因為相同的傷痛而產生連結,既可以是心碎的連結,也可以是強大的力量,正因為眼前的人與我擁抱相同的思念,才能夠觸碰到彼此內心的脆弱。如果夏子與真人的關係停在阿姨與外甥之間,那麼或許事情會簡單得多,甚至能夠更早開始彼此扶持。但偏偏,中間又卡了真人的父親,所以真人形容夏子總是彆扭的說,是我父親喜歡的人。
而在產房的這場戲,也是兩人直面彼此的時刻,撥開了過往相敬如賓的外殼,內在對彼此的感受是矛盾又強烈的,既在意,又因為這份在意而痛苦。
夏子對真人說我最討厭你了,此刻的夏子不是那個溫柔又體貼的繼母,而是單純作為夏子本人,對於姊姊的離世、真人的抗拒感到焦慮不安與受傷的夏子;真人感到震驚,但同時也沒有放棄伸出手,這是打開內心門扉的代價之一,他人的真心話可能會使你難受,但真人做了選澤,過去他沒有選擇,只是聽話的跟隨父親搬來大宅邸、不承認也不否認繼母與新生弟妹的存在,然而此刻的真人看見了夏子與自己相似和為自己而受的傷,他做出了選擇,他想和夏子成為真正的母子,他喊出了媽媽。
我很喜歡這段結束在火美的祈禱裡。火美是兩人之間最深的連結,但此刻她站在門外,讓他們在沒有她的場景裡好好的對話,她衷心的希望自己的妹妹和孩子,能夠真正的擁抱彼此。
道別的時刻終究會來到。
從重逢的這個深深的擁抱裡,真人確幸了母親是真的、還好好的存在於這裡,在這個眾多時間聯繫的縫隙中,自己失去的母親存在於這裡。
但這個地方要坍塌了。火美將真人送到門前,真人忍不住問出內心最擔憂的事情:
「那你怎麼辦?」
我走另一扇門,因為我要成為你的母親。
「可是這樣你會死於醫院大火的。」
這就是真人內心最深處的恐懼。母親是不是因為我的存在,才遭遇了不幸?真人的擔憂同樣是許多歷經傷痛的人會有的想法,即使理性上知道有戰爭等等因素存在,可是內在感受卻不時自我質疑。因為太在乎,所以無法不這麼想。
對此,火美的回答是,我不怕,能夠生出你,不是很好的事嗎?
我想這段回應到未來火美留給真人的那本書《你想活出怎麼樣的人生》,雖然我沒看過原著,但從字面上的意思來看書名,可以感受到裡頭傳達出,希望你能為自己做出選擇的願望。
故事裡並沒有說明火美因為什麼進入塔中,但依照真人與夏子的經歷,我們可以猜測火美可能也遇上了某些難以跨越的傷痛,因此被牽引至塔中。但在塔裡她見到了未來的妹妹與孩子,她也堅定了自己的內心,準備好回到自己的時間線裡,繼續自己的人生。
去活出我想要活的人生,而成為你的母親,也是我的願望。
所以你回去之後,也要活出自己想要的人生喔。
去吧。
以上是我對於真人在這部電影裡的經歷與轉變做的一些整理,最後想要推薦給大家,看完電影一定要接著聽完片尾的主題曲〈地球儀〉,我覺得這首歌用很飽滿的情感詮釋了電影裡的真人。
裡頭的歌詞談到,緊握著碎片為了不忘記,對應著電影的最後真人口袋裡收著一小塊碎石。真人從最一開始被夢魘纏身困在母親離去的那一天,走到了帶著小小的碎片繼續自己的人生,至始至終他不會忘記母親的愛與存在,但他可以繼續往前走了。
因為這份思念教會他,即使母親不在身邊,愛也不會消失。
在人生漫漫的長路盡頭,有人在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