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阿太哪想過,自己能活到九十九歲。』
對很多爺爺奶奶輩還是閩南語背景的台灣人來說,阿太這個叫法尤其親切。在福建海邊長大的作者蔡崇達,第一本長篇小說,寫的是他阿太的人生故事,
寫的是許多台灣人根源的故事。
「人真的是有靈魂的,所以最後腳總要蹬一下,蹬一下的時候,如果足夠靈,肉眼都可以看到什麼飛出來了,人的身體瞬間空了。」阿太描繪時很激動,手舞足蹈的,我其實沒有對這個說法提出疑問,但阿太堅持要拉我去看一下真實的死亡,因為,她認為,“相信人有靈魂很重要,你的一生才有著落”,以及,“知道怎麼死才知道怎麼活”。
在過去醫療尚未發達,人們對於死亡的掌控感幾乎沒有,沒有科學根據告訴你身體狀況還可以活多久。文化發展的有趣之處或許就在此,在生死這麼大的命題面前,於是小鎮裡有這麼樣一個習俗;臨終的老人是不能在房子外離開的,也不能在房間內,當老人確定自己快離開了,得馬上把床搬到廳堂正中間,必須在家裡,靈魂才不會走散,閩南家庭裡都有供奉神明的神桌,老人在廳堂裡躺著,在神明的注視下,魂魄才能順利升天。
我走到那戶人家門口,桌上放著可以隨意拿的花生糖——這顯然就是等候一個人離世的樣子。往裡看。果然看到廳堂裡的床。我嚇得哇哇大叫,轉身想跑。所有人一道安靜、悲傷地等著那個人的死亡來臨。就在一瞬間,果然看到了那人的腳用力地蹬了一下,像是有什麼在跳出肉體——然後那個人真的像個放了氣的氣球一下子癟了,癟成一具平躺著的皮囊。 阿太緊緊抱著我,安撫著被嚇壞的我,指著天上笑著說:「哭什麼啊?這說明他還在,只是飛走了,這還不好啊⋯⋯」
在令人恐懼的死亡面前,照著一代代沿襲下來的習俗走,像是被指引了一條明確的路,走也走得不那麼孤單。每個「去逝」都是有去處的,我們的肉身承載著靈魂,一直到徹底衰竭的那天,靈魂最終通往新的去處,一次次的輪迴,周而復始。這或許是對將痛失至親的人、死亡隨時恭候著的老人,最溫柔的解釋了吧。
「只要我們還活著,命運就得繼續,命運最終是贏不了我們的。它讓你難受,讓你絕望他會調皮搗蛋,甚至冷酷無情,但只要你知道,只要你不停,它就得繼續,它就奈何不了你。我們的命運終究會由我們自己生下,我們終究是,自己命運的父親母親。」
活在無戰爭的和平年代的我們(至少目前還是),我時常難以想像老一輩的人思想怎麼如此冥頑不靈,說起來就是特別犟。但或許就是這份固執,讓他們在物資匱乏、極其動盪不安的那些日子裡,不向命運低頭。在作者的筆下,故事以阿太的第一人稱,好像跟著她過完了她的一生,看著她是怎麼跟命運對抗。甚至那些放在鼓吹個人主義的現在,有些不合時宜的思想,都顯得那麼溫柔有力量。
每個年代有每個年代的活法,只是面對命運的態度大抵是一樣的。
按照那個神婆的說法,人就分兩種死,死得好和死得壞。她說,死必須是果子熟了自己掉落地那種死,其他的死都是不對的死。特別是那種被哪個問題卡死的,自己想不開死的,做鬼的時候還要卡在那,下輩子又得重新過一遍當時卡死他的那個問題——太傻了,太虧了,她說。 你知道嗎,人有好多輩子的,人為什麼這麼多輩子?就是要一輩子一輩子地過,最終過到人間困不住你了,那魂靈自然就輕盈了。
《命運》是一關於底部的書。我們在地上生長,最後回到天上,生死只是人生這個體驗的開端與結束。那些讓我們最終相信生命自有安排的信念和信仰,像大樹一樣在我們的內在萌芽,慢慢長出了根,只有知道了自己的根,才知道如何向上生長。
作為一個沒有特別信任何宗教的人,倒是有事的時候習慣去廟裡,例如我想我阿嬤的時候。我沒有逢年過節祭祀拜拜的習慣,但我阿嬤生前是很虔誠的道教徒,我想我在廟裡和祂說話祂一定能聽到吧。我問祂在天上過得好不好,是不是沒有了病痛折磨,
每次走之前我總和祂抱歉,祂還在的時候我以為我還有時間。
在我小時候記憶裡,每每和阿嬤去拜拜,她總能再插上香之後,雙手合十,十分虔誠的喃喃上數十分鐘。在她去世之後,每回想念她,總能在腦海裡看見她拜拜的身影。我想,是不是大家心裡那些難解的人生問題,在香火繚繞的一座座香爐間,當傾訴而出的瞬間,就解決了一半。
不論是任何形式的中心思想,只要能引領我們正向思考,就很有必要。
生活像很多東西,像海,像浪,像一切超出我們掌控之外的事情。很多時候活著像航行在海上,不一定能看清前方將要迎接自己的是什麼,信仰在此時就像岸上的明燈。命運有時像下暴雨前的大霧,有時像即將打來的大浪,我們只有不輕易認輸,專心掌舵名為活著的船,才能在人生旅途中一往無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