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下著大雨。
一群同學擠在窗戶旁邊張望著,紛紛討論著是否有突然放假回家的可能,這雨實在下得太大太誇張太突然了,好像這座城市的排水系統都一起失效一樣,地上的積水一直增加增加,現在已經成為了水窪,靠杯等等會不會淹起來啊?捷運還能搭嗎?
「大家可以回家了,路上小心。」
這天氣真的超詭異的。
我翻找著包包,傘呢?我確定我有帶傘,一定有。在台灣,只要生活在北部出門就是手機、鑰匙、錢、傘。找到傘的同時,想著我該怎麼回家比較好,地上的積水形成速度有點誇張欸,回得去嗎?該不會搭公車還沒到家就被淹沒了吧。阿公車應該也超滿的,畢竟剛才臨時通知的停止上班上課,就等於平時尖峰時段的車流人流全部被擠壓在剛宣布完之後的現在。
我家雖然不是真的很遠,大概就是騎車二十分鐘的距離,但回家的路總是異常的漫長。
因為公車站牌就在學校旁邊,不用走很遠就能夠搭到車,但搭公車要花費的時間大概會是騎車的兩倍以上。公車路線因為需要滿足各區域住戶的方便,所以總是繞來繞去。新北這裡因為開發比較早,沒有經過完整的城市規劃,很多道路都相對小條而且擁擠,所以路上的車流總是滿溢的。除了需要花費大量時間繞路、停靠各站牌的時間,還要加上因為車流量而停停走走的時間,在那段時間裡面要忍受一大堆擠在一起的人,傳說中沙丁魚罐頭的模樣就是這樣嗎?學生、上班族、出門看病的老人家,肩膀撞肩膀、膝蓋撞膝蓋。公車門一開,要是不想等,不管多滿,門外的人都會想辦法站上去,讓自己成為公車罐頭的一部分,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找到可以抓好的把手,讓自己不要因為司機大哥的車技成為整車人歸途的意外事故,然後盡可能的在這有限狹小擁擠的空間裡找到讓自己生存的那一縷自由的空氣。
唯一的好處大概是不用淋那麼多雨。
Wemo、Wemo...
打開手機搜尋著學校附近是否有共享機車,每次打開這個APP,看到自己在地圖上的附近有綠點,就是可以馬上讓人安心。
點選了預約,正想著快點去領車,友人A就湊過來問,你要怎麼回家啊?
A是我最好的朋友,與我的直率卻莽撞不同,他冷靜、穩定,擁有我一直以來最羨慕的人格特質。A家與我家,非常湊巧地就在隔壁條巷子,以台北為生活圈的人來說,這麼剛好遇到一個住在你家附近的人的機率真的是低了又低。我一直覺得這件事情很神奇。
「騎wemo吧...阿你要一起嗎」
「好啊載載我」
「你們要怎麼回家啊~」
正準備要以光速離開現場,友人B就也湊過來問。我和B更早就認識了,他總給人一種溫和柔軟的感覺,是我兒時唯一的朋友。友人B家與我家,也非常湊巧地,在隔壁條巷子,以台北為生活圈的人來說,這麼剛好遇到兩個住在你家附近的人的機率真的是低了又低,大概是一般人聽到會覺得,哇靠真的假的,很扯欸,的程度。畢竟,很多同學是從外縣市過來念書,大家畢業的學校住的地方真的可以天差地遠。
「騎wemo,你慢了一步,你只能自己預約一台車了」
車子似乎停在學校附近夜市邊,走過去大概需要三到五分鐘。沿路很多人穿著雨衣跑來跑去,每個人都急匆匆地,到處都是趕著回家的人。大雨讓視線變得很模糊,什麼都看不清楚,我們取到車之後準備出發,地上的積水已經不是積水了,雖然還不高,但是看著這個雨量跟路上的車流,我實在是很擔心。
「欸我們真的到得了家嗎」
B的聲音在大雨中變得稀稀落落,很像中斷的機器,我一直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不過也只能大聲的回覆說騎車小心點。
騎上車以後我自然地沿著平時回家的路走,雖然是預料中的事,但是車子還是真的太、多、太、誇、張、了、吧,全台北的車流量都在這嗎?塞成這樣,下大雨還淹水欸,台北市長到底在幹嘛啊?眼鏡上都是水珠,大雨劈哩啪啦落下的聲音跟車輛轟隆轟隆撞在一起,感覺聽力也快要失去作用了。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頭暈目眩的,好想快點到家擺脫這種黏人的空氣和嘈雜的聲音,明明就二十分鐘而已,怎麼可以這麼遠啊。
回家的路程要經過一座橋,畢竟是從蛋白區進出蛋黃區的其中一條重要道路,每天的車流量都很大。那橋聽說建了有一百年,目前也到了需要修繕的時候。現在一邊修建新的橋墩橋梁,另一邊則繼續使用原本的橋,有些段落會是新舊交接,橋的走向也不像以前是純純的一條直線,而是上橋後會轉一個很大的彎,有種優雅的轉出去再拉回來的線條感,要說的話,我覺得有點像滑冰選手在冰上轉彎時那種輕鬆愉悅感。公車汽車機車交雜,雨不間斷地落在每輛車之間,光是維持等速前進都讓我覺得心驚膽跳,生怕摔車直接上演天雨路滑輪下斷魂記,等等下橋還要轉彎、煞車、很多車會卡在那條路上,千萬拜託可別回堵到橋上來。
正這樣想著,眼角餘光瞄到橋邊的水位驚人的高,整條河的狀態已經不是暗潮洶湧可以形容了。河濱公園整個被淹過去,河的高度大概只比橋低個幾公尺,一波一波的水流打在橋側,橋邊濺起的,到底是雨水造成的、還是河水反彈的水花,還真看不出來。這降雨到底是怎麼回事?這是世界末日嗎?上帝不是說好不會再淹大水了嗎?
好不容易安全下了橋,十幾分鐘前走出校門時,地上的水窪還是水窪,此時已經完全成為了一池...不是春水的水,紅燈停車時,我的腳掌已經被水淹沒了。離家裡還有一段距離耶,不會到家之前水就淹到輪胎上面了吧,不會把車子淹壞吧,不會吧,這樣我要賠嗎,是不是應該停車用走的啊?有夠煩欸。
因為實在太難決定,我想轉頭問友人A的意見,卻發現我根本沒載人。嗯?他剛剛有說他要去幹嘛嗎?我沒載到他嗎?他跑去哪了?我怎麼會沒發現?啊我手機勒?
偏偏下大雨,車又在路中間不能拿手機。雨滴非常密集,剛剛還是傾盆大雨,現在傾盆好像已經不足以形容這個大雨的態勢。雨大到看不太清楚前面的路,在雨中一邊騎行一邊顧慮安全還要一邊回憶實在太困難了,只好先不管A,到家再說吧。瞬間,有幾滴雨點重重的落在眼鏡鏡片上,落在肩膀上,落在還握在機車握把的左手上,不知道為什麼覺得這幾滴雨特別大顆,特別顯著,掉下來就好像打在上面,像磨鈍了的尖刺戳到手,刺痛刺痛的。我甚至懷疑那滴雨是固體,或是不知道空中哪來的碎屑落下的。
看著前方的水位,還是靠邊把車停了下來,狼狽的還了車。幸好這路程用走的到家大概只要十分鐘而已,應該還行吧。
我走在馬路旁邊撐著傘,水已經開始淹到腳踝,左右肩膀幾乎淋濕,眼鏡上都是水滴,看不清楚前面的路,好不舒服好想擦乾淨但手也是濕的,在雨中要把東西放下來在包包裡面挖出衛生紙感覺不是什麼很好的決策,好煩。我用手抹了一下臉,試圖把臉上的雨滴擦掉,但顯然沒什麼效果,濕上加濕。
想起以前年輕時有一群朋友,因為台灣某件特殊的遊行示威活動而互相認識,在那之後,大家每周都會固定相約在這條路上那間有賣麵包的咖啡廳,聚集在一起討論政治、議論時事,互相關心彼此的生活。那時,我們都相信不管多困難的事情,光說無用,有做才有機會,一定有什麼事情是每個人都可以做的。哪怕再小,不管做什麼,一定都會讓這個世界產生改變,即便只有一點點也好,因為想要改變社會本來就沒有那麼簡單。我們就是這樣以同樣的信念聚集在一起,希望無論用什麼方式都可以對自己、對別人都產生正面影響。這樣說起來,那個聚會持續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但在某些特定目標實現後,聚會的頻率就從最初每週一次,變成隔週一次,後來慢慢地,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再也沒人提過了。是情誼中斷了嗎?好像也不是,有時還是可以在社交軟體上看到其他人一起出去玩,只是我剛好不在那個到現在都還會持續聚集的小圈子裡面而已。
不過只要曾經一起並肩過,就永遠都是夥伴沒錯吧?
一邊沉浸在回憶中感到哀傷的同時,走路卻越走越喘,我不記得這段路上有這樣的斜坡啊?但是這條熟悉的路沒有錯,這個十字路口跟加油站看起來也沒有錯。看起來快到了,等等過完這個馬路,可以躲到對面的騎樓下,應該會好一點吧。平時十分鐘的路程在大雨中感覺無限被拉長,耳邊就只剩下錯落雜亂的噪音,心裡一直想著拜託讓我快點到家、我要快點到家。腦內已經開始想像等會踏進家門的輕盈,可以把手上提著肩上背著的物品都放下,可以脫去濕黏的外衣,好好沖洗一番。尤其是現在水位已經碰到膝蓋了,我到底是在路上還是在游泳池啊?不是,太誇張了吧!前面會經過個小路橋,下面是一個乘載了無數在地人記憶,卻一直可以都那麼髒污發臭的水溝,度過水溝大概再走一下就到家了。此時水溝的水也是驚人地滿出來的狀態。這到底是什麼狀況?
突然,不知道從哪裡傳來異常清楚的廣播通知:各位鄉親父老大家好,我是里長OOO,目前因為排水設施出現問題,造成淹水的狀況,請各位做好防颱準備,並確認家中親人安全。
哪時候有颱風的?感到困惑的同時,手裡的雨傘瞬間開花,把我拉回現實。東西好重,好難移動,說好的快到家了呢。水位越來越高,到底發生什麼事,我好累,雨好大,肩膀也在隱隱作痛。我怎麼還沒到家......完蛋了手上的筆電要掉了......
一台汽車從旁邊開過,我被湧過來的水流擊倒......完蛋了
我張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全身痠痛。熟悉的挑高天花板,腳下一團毛絨的東西,是貓。我看不清楚,卻自然的從枕頭旁拿起眼鏡戴上,四處張望後下了床,身體像是依靠肌肉記憶一般走進浴室。裡面有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他穿著隨意,一張略為水腫毫無生氣的臉盯著我看。
過了幾秒,我才發現這是鏡子,鏡子。摸了摸自己的臉,是熱的,雖然困惑又混亂,但記憶從腦海中慢慢浮現,我彷彿看到我的頭上有一個人物設定的框,寫著:OOO,女,35歲,無業。這是我,剛剛是夢。沒有莫名其妙的淹水,沒有路途遙遠而到不了的家,我現在就在家,這裡是我家。我打了自己一巴掌,會痛,再一巴掌,還是會痛。我應該先把眼鏡拿掉才對。
聽到貓叫,沿著聲音走回房間,看到那隻黃色眼睛的胖胖虎斑貓,手覆蓋上他的頭,毛很軟,肚子是熱的。他又叫了一聲,我認得—這是他表達困惑的聲音,下意識回了一句,沒事呀,然後,聽到一個聲音呢喃著,這裡才是現實世界啊。又頓了幾秒才發現,原來是我在自言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