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人間圖書館第七章(中)

第七章 獵豹與小鼠(中)

--------------------------------這是分隔線-------------------------------------

津夫掛著老花眼鏡，看著手中的那幾張相片，思緒隨著相片中人物的笑容牽引，飄盪在時光的長廊中，時而向前，忽而向後，腦海中一下子是兒子俊霖小時被抱在老婆雅美懷中那掛著酒窩的可愛笑臉，一下子卻又跳到雅美漲紅著臉泛著淚跟他大吼說要離開家的畫面，一下子又是俊霖結婚時挽著妻子韻芸的幸福樣，一下子卻又是俊霖不耐煩地把熟睡中的小剛丟給自己的那一刻。

｢好亂啊！」強迫自己從那一團又一團紛亂的思緒抽離，腦中最後的那一個畫面是俊霖把小剛塞給自己後轉身拉著行李箱就離開的背影，而懷中的小剛依然沉睡著，絲毫不知明天睡醒後就變成了沒爹沒娘的孩子了。

為什麼？為什麼歲月如此不饒人？不饒人的不只是歲月流逝如此無情，不饒人之處還在歲月剝奪了他的健康、他的家庭還有他的行動自由。

津夫再次睜開眼看著手中那幾張照片中最新的一張。那時小剛才剛滿五歲吧，津夫牽著小剛的手，兩人站在遊樂園的旋轉木馬前面拍了一張照片，那是他第一次帶小剛去遊樂園玩，也是最後一次。還記得他們那天進去遊樂園第一個玩的遊樂器材就是旋轉木馬，坐在木馬上的小剛，怯怯地問他：｢阿公，為什麼別人都有爸爸媽媽陪？我只有阿公？」津夫還記得自己鐵青著臉跟小剛說：｢有阿公不好嗎？全部的人都不要你，只有阿公願意養你疼你，不好嗎？」小剛憋著小嘴，大大的眼眶裡眼淚都快要滾出來了，卻只把小臉擺向一邊忍著不讓自己哭出來。津夫心痛著，卻也不肯軟化下來安慰小剛，祖孫兩人就這樣默默無語的搭完那趟旋轉木馬，直到歡樂的背景音樂停下來，小剛的眼淚也硬生生地收了回去。兩人下來後，請了遊樂園的員工幫他們拍了一張照，然後就回家了，沒有再玩任何一樣遊樂器材。

那一年小剛五歲，他的爸爸俊霖和媽媽韻芸離開他已經兩年。

俊霖跟韻芸兩人大學畢業就結婚，沒有其他的理由，就是奉子成婚而已，不得不為之。俊霖是津夫年過四十歲才老來得子的寶貝，不知道是不是寵壞了，做起事情來常常沒考慮後果，這麼年輕還沒事業基礎就當了爸爸。俊霖和韻芸兩人都年輕、愛玩，小孩子出生後，為了誰要多照顧小孩誰要出去玩，總是有大大小小的爭執。韻芸娘家在花蓮，遠水就不了近火，無法幫忙照顧小孩，且娘家爸媽也都還在上班，不可能把孩子直接放在花蓮托給爸媽長期照顧；而俊霖這邊，媽媽雅美早在俊霖結婚前就已經自己搬去苗栗住，只剩下爸爸津夫跟自己住在一起，爸爸津夫個性強硬，在職場上工作時可是呼風喚雨、稱霸一方，雖然現在退休了，各種活動還是安排得很滿，全職照顧小孩這種事情壓根不可能考慮找津夫。因此，小剛出生後，就一直請二十四小時的保母，只有假日才帶回來自己帶。其實俊霖和韻芸也不是不喜歡小孩，當初兩人雖然是衝動下有了小剛，但可愛的小剛一出生時的萌樣也讓韻芸和俊霖疼得不得了，天天FB上曬萌娃照，只是畢竟小夫妻的耐性無法持續太久，孩子兩個月後韻芸的產假請完就迫不及待回去上班，把孩子送去給保母帶，藉口回去上班要拼經濟，其實大半原因是因為不想面對天底下最無法理喻溝通的外星生物-人類嬰兒。孩子送去給二十四小時的保母帶之後，俊霖和韻芸就恢復了平日單身的生活，兩人都喜歡跟朋友出去，常常也玩到很晚回來，有時候就連假日都不想把孩子帶回來，屢屢拜託保母連假日都幫忙帶。也幸好這位保母人真的很好，也很疼小剛，可能是因為自己的孩子都長大外出求學了，她把小剛當做自己親生的孩子一樣照顧，也很看不慣俊霖和韻芸這種照顧孩子的輕率態度，她總是掛在嘴邊叨唸著：｢不會養就不要生！孩子需要的不是金錢，是父母的陪伴！」

沒有孩子在身邊的平常日，俊霖和韻芸各自有自己的玩咖，日子久了，夫妻之間越來越多無法開誠布公的事情，無法溝通的結果常常演變成兩人惱羞成怒就吵起來。小剛兩歲多時，俊霖和韻芸的爭吵已經白熱化到摔碗掀桌，每戰必是烽火連天數日不停。津夫身為一個大男人，雖然住在一起，天天眼見兒子媳婦不斷爭吵，但他不願介入，誰也不想幫，津夫只希望兒子媳婦可以趕快吵完，讓他的耳根子清靜點，他甚至有點幸災樂禍的想著：｢還好我已經先把我老婆給氣走了，不然多個婆婆，不就又多了一對婆媳可以吵？」津夫沒想到雖然媳婦韻芸跟自己老婆雅美一樣是超級硬脾氣，而且是個超級行動派，但雅美是沉默堅持型，做什麼事情是經過理性思考及計畫，當年反而是津夫自己耍脾氣，才把雅美給氣走。媳婦韻芸則是火爆脾氣攤在檯面上的那種人，兒子俊霖又是愛面子不肯認錯的個性，因此往往一吵難以收拾。

悲劇就這樣突然發生了。在某天他去打高爾夫球、俊霖去上班的平常日，當他跟俊霖不約而同在傍晚返家時，就發現家裡已經人去樓空，韻芸一個白天就把自己所有的東西打包搬走了，只留下了一張簽了名的離婚證書，以及一張留給小剛的紙條：｢小剛，不是媽媽不要你，一切都是爸爸的錯。媽媽走了。」氣瘋了的俊霖打電話去韻芸在花蓮的娘家，妻子的家人完全團結一致不肯告訴俊霖到底韻芸去了哪，就連隔天打電話去韻芸的公司，也得到令他傻眼的答覆：｢呂韻芸小姐早在上周就離職了喔，請恕本公司無法告知其他訊息。」

就這樣，那個周末被保母送回家的小剛，傻傻的還不懂怎麼從此就找不到媽媽了。

半年後，俊霖告訴津夫他要出國唸書，小剛要留給他照顧。｢我還年輕，大學畢業後我為了結婚照顧家庭，區就自己在小公司當個默默無名的小業務，結果呢？孩子的媽自己先跑了，我這麼辛苦是為了誰啊？爸，我要出國唸書重新開始，你放心，學費和生活費我會自己負責，只是小剛就麻煩你照顧了，先用你的退休金幫忙一下，我畢業後找了工作開始賺錢一定會每個月匯款給你的。」俊霖把熟睡中的小剛抱給了津夫，帶著10%的依依不捨+40%的鬥志+50%期待單身的心情，拖著行李箱離開了家。

諾大的屋子終於徹底變成冷凍庫了。想當初，先是雅美在五年前離開家去苗栗開了民宿，那時俊霖還是大學生，屋子曾經孤單寂寞了一陣子，但隨著俊霖畢業後緊接著結婚，多了俊霖和韻芸小倆口的屋子又熱鬧了起來，尤其是小剛才剛出生那一兩個月，屋子內充滿了親情溫暖，連冷漠的津夫那陣子都喜歡待在家裡看著兒孫的互動。沒想到才隔幾年，先是韻芸不聲不響的離開，現在兒子俊霖也要離開家，那扇沉默的門冷眼觀望著成員們的來來去去，從來也無法熱情地表示歡迎，更無法忿忿地阻擋任何人的離去。

就這樣，津夫成了｢爺代父母職」的角色，一路照顧小剛長大。為了節省開銷，報名了公立幼兒園的抽籤，很幸運有抽到，所以小剛一滿四歲就從保母那邊｢畢業」，改成去公立幼兒園，然後一路從小學到國中，都唸學區內的公立學校，早熟懂事的小剛課業雖然不是頂尖，但也沒有很差，平時沉默寡言，總是喜歡埋首書堆，品性上也沒太大問題。也因此，津夫算是沒費太大困難的把小剛給漸漸撫養長大。津夫眼中的小剛，百分之九十九的機率是抱著一本書窩在沙發上，頂著一個小瓜呆造型的頭髮加上黑框眼鏡，白皙的皮膚和一雙大眼，十足十的書呆子造型，問他什麼事情能用｢嗯」一個字回答就絕對不會多第二個字，祖孫兩人總是很難聊得起來。津夫不禁懷疑，是不是從那次在遊樂園小剛問了他為什麼沒有爸爸媽媽的問題起，小剛就放棄再跟阿公講話了？

小剛到了國中，所唸的學校是學區內的社區型完全高中，校名是仁堅完全中學，那所學校有間圖書館，小剛幾乎每節下課都去報到，放學也總在那邊看書看到圖書館關門打烊，更三不五時借書回家看。日子本來就這麼平淡淡的一天天度過，直到小剛國一下學期左右，津夫竟然無預警地中風了。接獲消息的俊霖，並沒有馬上趕回來，因為那時他早已經在國外拿到博士學位且在大學擔任教職，而那時正值美國大學的期中考期間，他只能緊急拜託台灣的朋友幫忙，沒想到所有能聯絡到的朋友都跟他說沒空，他只能硬著頭皮打電話給苗栗的母親雅美，拜託母親幫幫忙。

雅美在電話那頭只淡淡地回了一句｢交給我就好，你安心工作吧。」接著就接手處理好所有事情，第一時間趕到醫院處理好所有相關手續、請了看護、安排好後續復健行程……，因為雅美和津夫其實並沒有辦理離婚手續，所以處理很多事情以配偶的身分並沒有遇到阻礙，很有效率地做好所有的安排。津夫手術過後，雖然人醒了過來，但說話功能似乎有受影響，且有時會忘記一些事情，且半身不遂，需要靠著輪椅代步。雅美經營民宿多年也攢了不少積蓄，此時大手筆幫津夫請了費用不低的台籍看護，畢竟她沒辦法自己照顧津夫，找台籍看護希望較能跟津夫溝通，並且常陪津夫說話，刺激他的語言功能趕快恢復。雅美也希望台籍看護可以幫忙看管小剛，至少煮個晚餐或幾句關心的話也很有幫助。

從那時候起，本來就很少跟小剛溝通的津夫更加沒機會跟小剛說話，幸好多了個台籍看護陳阿姨，在祖孫兩人間穿針引線、噓寒問暖，反而比津夫中風前的家裡稍微熱鬧了一些。而也因為津夫的中風，雅美阿嬤跟小剛的互動卻反而多了起來。

話說雅美和小剛，這對從小剛出生前就無緣相見的嬤孫，其實有許多相似點。甚至可以說，他們兩個是這個家的家人(如果還能稱為一家人的話)中最相似的兩人。兩人同樣個子嬌小，有著黑色捲髮，皮膚白皙大眼睛，看起來就像洋娃娃，還有，兩人都超級愛看書。津夫中風後，因為雅美幫忙請了看護，以及簽署了一些醫療手續同意書，有時候必須要跟津夫溝通一些事情，小剛有時就得要扮演傳聲筒或是郵差的角色，幫兩人傳遞東西。也因此，小剛漸漸開始認識這個外型跟自己有點像，且一樣滿有個性的阿嬤。

雅美阿嬤在苗栗開了一間民宿，是一間很有特色的民宿，布置了很多很多的書，民宿一進去的大廳猛一看根本就像是一間圖書館，這間民宿的特色就是可以借書到房間看，有許多來住宿的常客都是愛看書的同好，不但會跟民宿借書，也常帶自己的書跟老闆雅美分享，民宿裡裡外外到處都是以愛書人的角度來布置，不管各種椅子或角落都很適合窩上一天看書，明亮的光線、舒適的座位、輕柔的音樂，配上民宿提供的一壺花茶、一盤點心，美好悠閒的假日時光讓人神往，因此民宿生意總是非常好，且維持很好的品質。小剛發現了阿嬤居然是開民宿的老闆且還是這麼酷的一間民宿之後，就時常明示加暗示的對雅美表示他想去看看，心疼孫子從小沒爹疼沒娘愛的雅美，也因為跟這從小沒見過幾次的孫子越聊越投緣，終於熬不住小剛的請求帶他去苗栗過了一次夜，從此，這對祖孫就越來越形影不離，感情比從小照顧小剛長大的阿公津夫還要好，看在津夫眼中頗不是滋味，無奈自己中風也沒辦法好好照顧小剛，加上這似乎讓離家多年的老婆雅美漸漸有話題跟他講上幾句話，他也默許事情往這方向前進。漸漸地，小剛變得沒那麼沉默寡言，他喜歡跟阿嬤聊書，他閱讀的書籍類別很廣泛，但特別偏愛小說類，如：科幻小說、武俠小說、推理小說、輕文學……，跟雅美阿嬤聊他看到什麼有趣的好書，變成假日他最期待的事情，到後來，他甚至學會自己搭火車去苗栗找阿嬤，有時還就這樣不回來而翹課。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固執的小剛一但決定了什麼事情就很難改變心意。終於小剛的執著打動了雅美，最大的原因也是雅美心中對小剛存有一份愧疚。當年她堅持自己的理想跑去苗栗開民宿，對於不願意支持她的津夫充滿了怨言，也對終日在大學鬼混只知道交女朋友及玩社團的兒子俊霖失望，因此自從她那次漲紅著臉哭著跟津夫說要離開家那天起，遇到任何的苦她都咬牙忍住，靠著自己打拼出一番天地，當時已經五十幾歲的她其實過的很辛苦，好不容易才開起了民宿，經過一番辛苦的經營，逐漸打下口碑並穩定經營至今。這些年來，因為忙碌，她都對津夫和俊霖很少關心，即使當初俊霖結婚，她也是出席了婚宴後就再也沒見過她那活潑有主見的兒媳韻芸。後來雖然經由親戚朋友輾轉得知俊霖和韻芸生了一個孩子取名做小剛，後來他們夫妻倆吵得很兇的傳聞也約略得知，但她真的都沒辦法扯下老臉來去關心兒子和媳婦，當然更不可能關心到可憐的小剛。｢孩子是無辜的。」她心中一直都知道這點，因此當得知津夫中風的消息時，她第一個念頭不是老公需要她幫助，而是小剛這個孩子需要她幫助，她認為自己當時如果沒有離開家，或許兒子和媳婦在吵架時她能夠唸一唸俊霖，叫俊霖低頭道歉，或許他們就不會吵到離婚了。

津夫中風後，雅美有了許多跟小剛接觸的機會，祖孫倆竟然一見如故，宛如忘年之交。雅美看著小剛這麼喜歡自己，彷彿看到了小時候的俊霖總纏著她說故事那時的純真小臉，冷了十幾年的心忍不住又被點燃了，甚至漸漸沸騰起來。她對小剛說，｢不要再翹課來找阿嬤了，直接搬來跟阿嬤住吧。」就這樣，小剛在國中二年級下學期轉學到了苗栗的學校就讀，儘管仁堅中學的校長和班導師極力勸說接近國三會考了還是不要轉學比較好，但小剛仍然堅持要轉學，阿公津夫也無法反對，阿嬤雅美更親自來校陪著小剛辦理轉學手續，木已成舟，也就如此發展下去了。辦完轉學手續的小剛，唯一不捨的是那間圖書館，裡面有他將近兩年的回憶，那裡是他的安全窩，一個可以不必跟同學老師互動的角落，一個只有書本陪伴他的避風港，現在要跟圖書館說再見了，真的有點不捨。但是沒關係，因為他已經找到另一個更溫暖的港口，就是他的雅美阿嬤。

津夫摘掉了老花眼鏡，揉一揉酸澀的眼，閉上眼睛按摩眼窩和太陽穴，深深嘆了一口氣。這些年來，他其實很關心小剛，但他總是不知道怎麼跟小剛溝通，小剛搬去苗栗後，他更寂寞了，比以前小剛在的時候，更容易時常想起小剛。因此，現在看著老照片回憶，變成他最常做的舉動。他想起今天白天去到仁堅中學的圖書館，幫小剛還那本在學校借了沒還的書，他叫看護推著他逛了一圈圖書館，他想試看看能否看到小剛曾經在這圖書館中埋藏自己的身影，想試看看是否能聽到小剛看書看到有趣之處發出的笑聲。他也想起今天早上那圖書館小姐居然能猜到自己想借的是那一本書，難道小剛曾經跟那小姐說過嗎？不對啊，小剛根本不知道津夫想看這本書。想著想著，津夫又不禁好奇另一個問題的答案--小剛是否有跟圖書館阿姨說過自己和阿嬤他比較喜歡誰呢？

不知不覺，津夫坐在輪椅上沉沉的睡去，腦中還想著，幾天後再去借那本書吧………

--------------------------------這是分隔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