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於等待的人,都是收集時間的人。
長達三百多頁、無對白的圖像小說《樹下長椅》,刻畫著同一張長椅下的時間變遷,一個人、二個人,週而復始、來來去去⋯⋯《樹下長椅》彷彿從時間手中每天截一張圖,按下播放鍵,故事開始。
《樹下長椅》圖/克里斯多夫·夏布特( Christophe Chabouté)/木馬文化/2021.8.11
克里斯多福・夏布特(Christophe Chabouté)已經不是第一次畫出如此層疊如詩的時間小說了,只是跟《孤獨》相較,《樹下長椅》更緊隨著時間的流轉,讓長椅像一面鏡子,無聲地靜待,反映出人們悲歡離合的各種樣態。
一棵(枯)樹、一、二個人,我們會直覺想起貝克特的《等待果陀》,凸顯出徒勞無功、行為荒謬的命運的「等待」。你可以很虛無地詮釋悲劇的發生,也可以很憤怒地積極反撲。但在《樹下長椅》裡,背景裡除了樹與人之外,還多了一張長椅。這幅場景或許在路邊、或許在公園,總之,它承載的是更多的人來人往,季節變換。從戲劇的角度來看,它更像在固定佈景的舞台劇基礎上,拓展出紀錄片的自成格局。
換句話說,等待其實是一個中立的人生情境,在不同的時代語彙與想像力裡,它就會展現出不同的意義。
說是一座長椅的等待,一開始入鏡的卻不是長椅,而是一把握著瑞士刀的手;而刻篆的手看起來像是要破壞,卻是轉身刻下了以愛為名的塗鴉:「T愛I」,中間的愛是個圖像的愛心,少年特別刻鑿用力,不經意傷了手,女孩大驚失色,連忙緊抓著少年的手相偕快速離去。
這個意外,開啟的是一個從愛奠基的故事,在形形色色的人物故事間,夏布特抓住了這個底蘊,讓這個寸草不生的地面與木訥的長椅,忽然有了一道溫暖的襯色。
從頭到尾,長椅作為一個固定的所在,固定的舞台,由著上班族每天固定經過、小狗每天固定在前面椅腳下尿尿,恩愛的老夫妻總愛在長椅下分食一塊甜點、總是獨自來到長椅下閱讀言情小說的婦人、溜滑板的青少年、總是沒人賞識給錢的街頭藝人,還有固定維修長椅的工匠、每晚來到長椅睡覺的流浪漢,固定來取締的警察⋯⋯有些人偶爾走過不再出現,也有些人周而復始地出現;大部分人來到長椅做的是自己的事,但也有些人是針對長椅做著不同的事,例如掃除、油漆、維修,塗鴉、刻篆和毀損。
長椅所在的地方就是一個當下的即景,所有來到這裡的人,不會去意識到自己不在這裡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出現了什麼人,然而從我們閱讀的眼底,他們卻在這裡交錯了彼此的過去和未來,例如互斥的流浪漢和警察,最後可以坐下來交流;例如街頭藝人和解放的上班族的高歌;例如一本書被遺落下來,可能啟發了誰;一束花被撿走,是誰插在瓶中?又有誰從一個人變成二個人、一個家,又有誰突然就落了單;不同的人坐在一起成了對比和反諷,走掉的人下個季節又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人的來來去去與交流融合,看似老生常談的議題,在夏布特的筆下卻有著新鮮的感官衝擊,他不嫌麻煩地、就像他筆下的某些人物,重複迴盪,一次一次重複畫著長椅周遭的人與事物,一頁三~四格的分鏡,把一片落葉、一場雪的覆蓋、一個人的動作,細細地分解下來,是放大鏡的概念,寫實的輪廓,和詳讀的細節。時間就在這樣的描繪中慢了下來,也在季節中接續了起來,所以能看到成長、轉變、衰亡、分開與相聚,甚至再開始。
書中沒有對話或獨白,沒有誰是主角或配角,情節也沒有固定模式的起落,然而讀完,幾乎下意識就會明白,那就是寫實人生的途徑,擷取某一個可以微笑愛上的片段,再以某個愛的啟發做為結尾,展現出人生其實不是線性的、而是螺旋式的輪迴回返。我不禁想起日本漫畫大師柘植義春的同名作品〈螺旋式〉(見
黃鴻硯:從漫畫的邊境,到現實的深淵:談日本國寶漫畫家柘植義春),那是更深沉恐怖的、關於潛意識經驗的生存探討,卻也一樣,一再回返。
以圖像為長篇小說的故事載體,並非台灣讀者一向熟悉的方式,雖然文字小說的呈現往往更複雜更深沉,但圖像小說卻有著文字不能企及的直覺角落,那些由衷發出的線條與構圖,往往在第一時間就能激起某種情緒上的共鳴,像是身體裡有種縈繞不去的回音,而《樹下長椅》也有這樣的魔力,它能引領靜靜品讀的質感,也許喝一杯茶,也許看一回窗外的風景,也許記錄自己吃飯喝水的瞬間,就放下在社交媒體裡虛構美麗、渴望速度的我們,試著也當一個開始收集時間的人,直到老去、自然衰亡、直到某樁愛的故事開始,再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