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搏落去》寫作幕後（二）：把國際角力納入故事設計
寫跨國場景的故事不多，以國際角力為題材的故事更少。剛出版，就有讀者問《搏落去》的背景設定有多少在反映真實國際情勢。初期為了不爆雷，我都避談，現在來這裡完整回覆。
如果你還沒讀完《搏落去》，建議把這篇寫作幕後先存起來，讀到結局再來看花絮。因為這篇花絮全部都在爆雷。
故事設定
朝核全圖
故事野心明確：建立一個以台灣為中心的地緣政治觀。你知我知世界知，台灣的地緣政治最大風險就是阿共打過來，幾乎沒有其他。所以一切的一切，都以台海關係為起點，從風險管理的角度拆開，把牽連最深的排在最前面。
所以和台灣主權對賭的標的，才會是朝鮮核武全圖。
我在〈阿共打來之前，會有什麼預兆？〉寫過：利用朝鮮引發東北亞衝突，也會降低台灣安全。因為你知我知中共知，中共發動侵台戰爭的後果，取決於美軍是否及時介入。
第一島鏈主要美軍基地
太平洋很大，而美軍駐紮最多、最穩定的國家有三：韓國、日本、菲律賓。基於美韓同盟、美日同盟、美菲同盟，一旦這三個國家遭受攻擊，美國「有義務」出兵協防。不是「可以」而是「有義務」。美國一定會依法出兵，只是調動多寡問題。
攻擊日本對中共而言沒有好處，首先是日本自衛隊非常精良，而且日本與中國的距離太遠，取得空中優勢成本非常高。
攻擊韓國對中共而言也沒有好處，因為韓國各地都有美軍，幾乎是東北亞情報網最密的地區。情報第一的國家目前還是美國。
攻擊菲律賓是最下策，因為和中國有南海爭議的國家不只一個。寫故事的 2020 年，我判斷南海爭議是鄰近地緣政治風險裡，最小的一環。
主動攻擊都不是上策，但喊過抗美援朝的中國，一向都把持著朝鮮經濟命脈，撮動朝鮮威脅韓國還是非常低成本的尋釁行為。重點是：拖住在韓美軍，甚至讓在日美軍留在原地準備支援朝鮮半島，不往南移動。把整個第一島鏈的美軍佈局，牽制在東北亞，尤其是第七艦隊。
因為韓國一旦遭受攻擊，美軍依法有義務協防；但美國與台灣之間沒有同盟約束，美國只是「得」出兵協防。調虎離山，是中共攻台最保險的一招。高桂月當然得把這個可能性從頭撚滅。
朝鮮很不幸是個除了核武，對地緣政治幾乎沒有重要性的國家。把朝鮮唯一的威脅性殲滅，是故事成立的必要條件。
瀾滄江-湄公河
戰時決策，無法用承平時期忖之。而且不在意人民性命的共產黨，也無法用民主國家的理性忖度。無論如何，料敵從寬都比較保險。中共有甚麼法子用最低成本威脅最多外國人？
我的答案是瀾滄江，湄公河上游的瀾滄江，中南半島的母親之河湄公河。瀾滄江各大水壩洩洪足以淹浸半個中南半島，完全不洩水則足以餓死半個世界。全世界三分之一的稻米出口都靠湄公河流域，泰國是東南亞最大的稻米出口國。
東北亞的炸彈是朝鮮核武，東南亞的炸彈就是瀾滄江的十一道水壩。在執行計畫之前，需要先拆彈，解除風險。
圭亞那
外交困境是台灣最熟悉的處境之一。用中華民國的外交來分類世界國家，可以是：
- 不可能建交：中華人民共和國與其盟國如朝鮮
- 不會建交：共產國家或仍在中、俄勢力內的國家，例如車臣和蒙古
- 目前不會建交：與中國關係正常，且經貿往來大於與台灣的經貿往來
- 不排除建交可能：對台灣友善，而且與中國近期利益衝突尖銳，還在美國勢力範圍內（通常是加勒比海周邊國家），例如圭亞那
- 有邦交但危殆：在地緣政治上，受美國影響漸弱，隨時尋求新的外援，例如宏都拉斯
- 有邦交且穩定：例如帛琉
這故事寫作時間是 2020-2021，期間邦交國有變動。直至 2023 確定出版後，原本故事裡寫出的分類 5 宏都拉斯與台灣斷交。我在 2024 出版前改稿，一部分就是為了應付這種時勢變動。
故事結尾的必要環節，仰賴精準取材。分類 4 和 5 的國家，是故事成功關鍵。圭亞那曾經支持台灣以觀察員身份進入 WHO，是顯然友善的國家。
角色設計
故事裡的每一個角色，都代表一個國家和他們背後的利益。我盡量讓每個國家的處境都用角色處境來展現。
高桂月
主角是顯然的台派。台派的利益很簡單：在不容中國武力侵犯的前提下，完全脫離中國敘事，成為被國際承認的國家。
高桂月整段歷程，只為了說明一件事：獨立有多複雜，遠不是改名這麼簡便。讓其他國家不受中國脅迫非常困難，讓台灣不受中國脅迫更困難。但把這兩項條件都做到之前，現況無法改進。
無法和解的話，路只有一條：弱化敵人、強化自己。降低反對敵方的風險、提升支持我方的利益。路很長，需要規劃。
朴英
高桂月之外戲份最多的人物，不意外出身韓國。他姓朴，一個望而可知是韓國人的姓氏。故事需要一個對朝核全圖極其敏感且渴盼的角色，所以朴英出身江原道高城郡，是邊界上直接承受朝鮮威脅的地區。
另一個重要設定是朴英的職業，需要能得知朝核全圖的存在，卻絕對無法自己下去賭，內場的高級荷官正是歸宿。韓國是全世界唯一一個被朝鮮掐住脖子的國家，它的地緣政治風險跟台灣一樣，來自共產鄰國，整個國家的軍隊準備也是為了這個風險。但韓國同時是最容易被朝鮮滲透的國家，畢竟同文同種，而且利益攸關。韓國若直接掌握朝核全圖，反而最容易走漏風聲。
如同書中所說：秘密是最蹊蹺的賭注，光是被人知道這個秘密存在，都能導致失效。
韓國在關鍵時刻必須扮演要角，以泯除東北亞最大的危害。因為韓戰至今都沒有正式結束，全世界對朝鮮已經動用宣戰權的國家，唯有韓國。但詳細的準備工作，讓盟友來做比較保險。
安蓬
OPEC是大家所熟悉的石油輸出國組織，也是造成石油危機的推手。不過稻米輸出國組織 OREC 也真的存在，而且以泰國為首，泰國的米商總會會長也長期是華人主導。安蓬的背景，是所有人物當中最寫實的設定。
然而她出現的理由遠不只是稻米，必須是湄公河委員會的代表。中南半島除了緬甸，越南、寮國、泰國、柬埔寨四國，都在湄公河流域。中國在上游的瀾滄江大建水壩來榨乾水力發電的利益，在 2019 年就導致湄公河流域大旱欠收，成為人道危機。
在地緣政治上，能被中國截斷生路的地區，除了朝鮮半島，就是中南半島。在共同敵人的利益驅使下，安蓬作為高桂月堅實盟友的地位，最不可動搖。
另外就是，我想搞個由中南半島來擔任金主這種設定。大家對中南半島的印象往往沒那麼富裕，但他們貧富更懸殊，財力在頂層家族間更迭代綿長，很適合組成出資聯盟，保護自己的核心利益。
佩鐸
圭亞那是個地位容易尷尬的國家。西鄰中國好兄弟委內瑞拉，天天應付他們內政崩潰逃來的居民。不管是西邊還是東邊的國界，都有超級長的未定界，而且沒人能解決。它同時還是加勒比海島國以外，南美唯一的英語系國家，甚至還是大英國協的一員。
南美洲北岸與加勒比海
整個中南美的官方語言和行政體系，都是殖民遺產。全世界曾經的殖民帝國中，只有英國通常能和前殖民地維持良好關係，甚至讓他們同尊一個元首，留在大英國協。在大英國協之內，能說明很多事。例如和其他英語系國家共享的法律系統，以及貿易慣例，甚至在世界局勢當中的站位，通常也容易靠攏英美。
佩鐸所代表的國家利益，是在混亂局勢中，找到自己的不可取代性。佩鐸的利益和高桂月不重疊、不衝突，但也不太相關，是所有角色當中，地緣關係最疏遠的人。但和台灣的主要邦交國區位非常近，在如同美國內海的加勒比海旁。
台灣的邦交國之所以多在加勒比海上，主要是因為在美國勢力範圍內，難被中國左右。而且體量相對小的島國，即使是台灣的影響力，只要充分發揮，也有機會勝過中國。圭亞那雖大，但不無機會。
我想要一個有趣的角色，佩鐸就是那個人。在西語系的委內瑞拉和英語系的圭亞那之間，有拉丁血統的青壯年男子，為故事製造若有似無的調情感，就像外交上的拉鋸跟撲朔迷離，誰都不確定上不上鉤。
努札特
做什麼事，有內應都會很棒。朴英和努札特從一開始就是高桂月終究會需要的賭場內應，一個內場、一個外場。外場的努札特跟朴英一樣，需要和高桂月休戚與共的利益結合，像是共同敵人。
在中共的反分裂主義下，全世界獨立運動中的耀眼明星，一直都是台灣跟東突厥斯坦。台灣不用說，只差修憲和應對武力威脅。東突厥斯坦自從清代被納入版圖後，從來都跟中國政府不合，在當代也備受凌虐。穆斯林因為政教合一的特性，完全無法被非穆斯林統治。中共其他的可以不要，只有統治是絕對必要，必要絕對統治。中共統治下的東突厥斯坦，注定擠滿衝突。
努札特心中的夢，和高桂月是同一種，只是他的更難。他們要面對的，算是同一個敵人：中共解放軍。但雙方地理位置一東一西、一海一陸，如果中共解放軍馳援西部，東部軍區也不見得會因而鬆懈；反之亦然。努札特跟高桂月之間本質上沒有資源競爭問題，甚至也沒有風險零和，跟韓國人朴英的美軍協防剛好情況相反。
在東北亞若能解決朝鮮，就能解決朴英和高桂月的共同隱患。而在東亞若能束縛中共解放軍，也能為努札特和高桂月賺進大好時機。他們的夢想沒有捷徑，但需要創造時機。高桂月為自己創造的時機，同時也有利於努札特。
共贏，是高桂月所有策略中的共通原則，只是在努札特身上最顯著。這故事如果以努札特為主角，也能成。
日本前首相高橋
理論上，整個台灣地緣，最重要的友邦就是日本，但日本在這個故事裡幾乎沒有角色。受到《日本國憲法》第九條的限制，日本放棄以戰爭為手段。同時，日本也與地緣政治威脅隔著一層緩衝區。它同時受到朝鮮、俄國、中國的威脅，但都隔海隔空，也隔著韓國與台灣，不在第一線。
日本在東亞的實力最強，但是與台海衝突的利益比較間接。高橋作為唯一一個出現在賭場的日本角色，是韓國利益的代理人，也是美軍隨時可能全盤接手的中介。
角色小、出場少，不代表不重要。日本在這場衝突的角色，注定是後勤，但不可能缺席。戰爭打的就是後勤，所以前首相出馬，降低曝光，完成交付，是日本自衛隊的角色影射。
Suite Q
除了人物，賭場本身是最重要的角色。Suite Q 所代表的規範，就是以美國為首的世界秩序。整座賭城的地理原型也是 Las Vegas，賭場的一切計價也用美元。美元是少數能夠用全世界來分散本國風險的貨幣，這是極大的特權。
Suite Q 是一個使命必達的賭場，只要締約成功，就保證履約。雖然賭博似乎違法，賭場裡的勾當也顯然違反正義與善良風俗，但符合契約精神。Suite Q 有自己的秩序，而且會盡一切力量維持秩序，同時也有能力以全球為範圍來維持這項秩序。
美國跟當代的中國、俄羅斯一樣，都是帝國。但美國可以說是當代唯一有利於其他國家的帝國，因為美國的核心利益是維持世界貿易秩序，而大部分的國家都能因此獲利。
閻中蓮
閻中蓮是唯一一個我修改過定位的人物。在美國和中國之間，我本來想用中國做 Suite Q 背後的主腦，好讓主角感到深刻背叛和無邊絕望。但履約保證和中國真的很不搭，還是美國來吧，也比較符合現況。
閻中蓮算是有才華的官二代、太子黨，權力來自她老爸閻豊。老爸被揭底放上賭桌，成為 2015 的一道賭注。2015 年夏天，中國迎來第一次盛大的股災，官方定調為金融犯罪，一洗中共派系裡的上海幫。所以閻中蓮被要求的賭注才是名單，或帳目。
權與錢緊密相連，是中國這種極權國家的常態，也自然在代表人物身上顯現。高桂月最後擊沉閻中蓮的方式是讓對方陰私的秘密被揭開一角，從而失去當權者的信任。2015 股災被視為上海幫對習政權的金融政變，如果被發現牽涉其中，隨時可能失去權力。這也是中國權貴實際面對的處境。
情節規劃
單說〈大合唱〉這一章好了，跟國際角力直接相關。假想敵只有一個，而高桂月所代表的台灣，需要以不發動武裝衝突為前提，束縛敵人的攻擊力。
減少外國對中國依賴
世界上 89% 的稀土產量由中國供應。這是中國即使沒有其他任何優勢，也能掐住世界的手段。所以第三章出現的日本稀土回收冶煉技術才會這麼重要，是一個科幻設定，希望成真。
中國是世界絕大多數國家的前幾大貿易夥伴。中國經濟觸頂下行後，資本撤出、整體金融水位降低，已經讓中國市場對世界影響力縮水。中國的政治風險更讓所有人開始遠離，這些現實條件本身就已經讓外國主動減少對中國的依賴。
故事裡順水推舟的，還有中國無法脫離對外國的依賴，導致自身風險。中國長期依賴的國家，除了經濟上的投資方和輸出市場，就是軍事上掌控終端技術的俄國。所有共產國家的武器幾乎都是俄規或俄規改造，核心技術往往在俄國。從俄國下手，捏住中國的技術來源，也能減少敵方優勢。
增加中國與外國衝突
中國這種區域大國，本來就跟鄰國充滿利益衝突。一帶一路是個規模宏大，但利益遠小於規模的計畫。一旦餅畫大，但後續執行跟不上，總有人要反目。一次牽起一串，就是使用一帶一路的主因。
另一個理由是：一帶一路本來就正在成為中國的金援外交失敗案例。斯里蘭卡所落入的債務陷阱，令所有一帶一路國家都巴不得趕緊抽腿，以免陷溺。這是一個事件就讓一系列國家對中國產生反感的案例，不取材對不起現實。
採用現實當中規模最大的既存問題，是整個故事的一貫手法。中國規模大，事情得搞大才容易直接影響中國。已經存在的矛盾，光是繼續存在就能造成破壞，何況在故事當中順勢逆向利用債務陷阱，就能把以規模宏大做噱頭的亞投行計畫，一次變成逆襲中國內部的反噬。
增加外國對台灣支持
所有主要角色的盟國都代表一種相關利益。即便是利益不重疊的圭亞那，只要在適合對方的合作項目上取得共識，互助關係可以逐一建立。
改善空間
寫近未來的時序，總是要跟現實對賭。若有機會跟上時事，我想把《搏落去》改得更具預測力。這只是作者個人的惡趣味，喜歡寫故事來跟現實對賭，猜對就很開心。
從內部解裂中國
如果要遵循「找規模最大的問題下手」的原則，中國最大的金融危機應該還是房地產。不是佔GDP三成的房地產公司，而是地方政府靠賣出土地使用權獲得的盈利方式。中國房地產公司違約破產已經是現在進行式，基於現實來預測總是比較容易準。
房地產除了能夠大量、長期鎖住一般人民的可支配所得，還會讓土地的使用方式無法改變。而中國地方政府最大的財源一向都是靠出售土地使用方式，因為中國人的稅幾乎都要先上繳中央，才由中央決定如何分配到地方。地方跟中央的關係本就緊張，是個絕佳的著力點。
任何大到難以統治的國家，從權力中樞到權力代理人之間，總會有可以撬開的縫隙，藏在利益衝突裡。中國從基本的系統設計就有不可逆的中央與地方衝突，值得一撬。
地緣政治熱點
作為中國最後同盟的俄羅斯，在侵略烏克蘭的戰爭中疲態盡顯，是對中國發動侵略戰爭的絕佳警示。既然中國一定會從俄羅斯的經驗中汲取教訓，若俄羅斯政權在戰爭失敗後，敗果格外慘烈，也會令侵略顯得更不值得。莫斯科政權竭澤而漁後，把可榨取的兵力都耗在侵略戰爭裡，控制整個邦聯難免鞭長莫及。俄羅斯邦聯全面解裂，造成東歐和中亞的權力真空，把中國從海權往陸權的野心拉進一步，也能讓中國更容易落入帝國常見的擴張陷阱。
印度作為區域強國，其實也可以成為制衡中國，甚至爭取中亞影響力的一方勢力。書裡沒有寫到，主要是因為中印接壤處不容易發生大規模衝突，而且印度的立場本就不鮮明，沒有可預見的重大轉折。
但如果把印度洋和美國的印太策略加進來，其實中印的衝突比想想中多得多。尤其在俄羅斯解裂後，出現中亞勢力真空，印度進場和中國角逐中亞地區的影響力，也是合理劇情。
另外，以印太策略來看，就絕不能忽略中國往印度洋的南海衝突。中菲近期的南海衝突，其實與菲律賓關係甚小，都是在試探美軍反應速度和強度。如果設計成美菲同盟虛與委蛇，讓中國得寸進尺時，遭到菲律賓海軍強烈反擊，但有美軍軍艦相伴不出手，成為示範案例，就能預示台海衝突的美軍態度。
一切的一切，都是新冷戰格局底下可能發生的事。
總之，感謝各位完讀《搏落去》，閱讀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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