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暉映照在波波痕痕的海面,驅車往落日亭的人潮堪比浪花。
祈臻騎經烏鬼洞時,酸楚與恐懼交雜盤踞在心頭。她沒有勇氣去看那與火一同吞噬了無數生命的礁石洞穴,深怕生命瀕危而絕望的呼救聲,會跨越歷史、征服時空,將她已搖搖欲墜的的心一舉擊潰。她不敢想像信航會如何與那些受傷的靈魂對峙,幫助中邪的人們脫身,只一路秉著呼吸,催滿油門騎到落日亭。
夕陽為酒紅的雲彩鑲上金邊,為深邃的藍海灑上一道細碎金箔。眾人或倚著木欄杆,或就著草皮盤腿而坐,或在涼亭裡靜靜觀望,彷彿正親眼目睹一場神聖的儀式。隨著殘陽緩緩落下,益加靜默的空氣流露出更多躁動的情緒。時空凝結,上百隻眼睛將視線繫著那抹斜陽醺紅的餘暉。誰的內心純粹地唱著頌歌?誰的心事寄託著落日西沉?祈臻想著連身分都不明確的烏鬼,無論是英國人以火刑伺候的黑奴,還是荷蘭人殘暴屠殺的小琉球原住民,她都向著落日為那些在礁石洞中消逝的生命哀悼。
夕陽已沒入海與天的交際線,絢爛的晚霞與粼粼波光逐漸黯淡。祈臻舒了口氣,身子往後一倒,仰躺在曬暖了的草皮上。夜色緩緩降臨,她又想起擺脫不了的夢魘,臉頰開始發燙,眼眶積了一小片池塘······。
「升上經理?是給了錢還是色啊?」「不就是個『假掰女』嗎?」「那個『婊子』每天在老闆身邊爭寵,羞恥心都不知道放哪裡去了。」
從網路上私人帳號的發文辱罵,到茶水間的口耳交接與蜚短流長,同事的眼神不再純淨,如鋒利的毒箭直直刺入她脆弱的心。
眾人於她剛進公司時所給予的熱誠與歡迎,在她努力進取而順利升遷後竟一點一滴地消亡,隨之被冠上莫須有的罪。就連一直以來所信任的同事也開始與她對立。
從知情以來,祈臻出於自尊而換上堅強的偽裝,她明白一切反駁都於事無補,為團體有再多付出都已成戰火之下的餘燼。所有悲痛只能隱忍,直到世界歸於寂靜才能放聲嚎啕。
只見勢力龐大的人群持續放火,燒死有擔當的能者,而整個社會作壁上觀。
祈臻把頭傾向右手邊的涼亭,想讓淚水滑落,突然那十米之外的亭子裡,一個純白色的人形閃進眼簾,把她嚇得從地上蹦起來。她定睛細瞧,那是個不到十歲的孩子,而他似乎也受了驚嚇,身子往亭裡縮進一點,但淺紅色瞳孔的大眼仍恰似一道光線,隔著漸漸散去的人潮,緊緊綁住祈臻不放。
她對上那盞溫暖的目光,一切不安與惶恐竟瞬間被平撫,腦海裡霎時閃過曾在夢中出現無數次的畫面。一朵盛開在雪地的紅豔鮮花。
那孩子抿了唇,緩緩站出涼亭外,兩隻手垂在大腿邊上緊握著拳,輕輕嚥了下口水,急步前進閃入散亂的人群中。兩人的視線忽然斷了連結,祈臻慌張地踮腳尋他。不一會兒,那純白的身影如羽毛般降落在祈臻身邊。她著實嚇了一跳。
「妳是······」男孩抬起閃爍的眼望向祈臻。他髮白膚白衣著也清一色的白,唯雙眼和雙唇透著可謂典雅的淡紅。那是個白化症的男孩。祈臻困惑地望進他的紅眼,卻有一陣莫名的情緒在心中揚起波來。
「我叫做祈臻,怎麼了嗎?」她一開口,身邊少數紛雜的人們停下腳步觀望,尖銳的眼光四處掃射。男孩恐懼地顧盼,眼裡流過些許黯淡,失落的表情從他垂下的嘴角渲染開來。
「是女生······?」男孩喃喃低語,兩隻手緊緊揪住自己的衣角。「沒有,剛剛看你在哭,不知道能不能幫你······」他的眼神不停轉換,確信與困惑彼此抗衡,而淚水成了和事佬。
「別擔心,我沒事的。你是當地人嗎?」祈臻換上慣常的堅強假面,試圖掩蓋愁容並安撫面前的男孩。
「嗯,我在這裡······住好久了。我······」男孩的語句被負面情緒拆散,滾燙的淚在白皙的頰上淌下兩道晶瑩細流。
祈臻半蹲下身子,仔細端詳眼前天使一般的男孩。近看發現皮膚並不純白,而是微微透著肉色。他眼神機靈,嘴唇弧度完美,五官組合成純潔無瑕的臉蛋,蓬鬆細髮在海風吹拂下沒有一絲黏膩。她明白儘管這樣美麗的他,在這世界上仍是非得承受異樣眼光的「異類」。她將男孩擁入懷。
祈臻向他問起父母親,在耳邊抽噎著的男孩退出了她的懷抱,輕輕吐出回答,字字卻沉重地墜落在祈臻腳邊。
「我本來有個爸爸,但是······」男孩把話吞了回去,表情閃過一絲驚慌。「我······我不記得了······後來我就住碧雲寺。」
「那明天,你當導遊帶我去碧雲寺看看好嗎?」
祈臻望進男孩真誠的眼,恰若冰冷之中,還有殷紅的鮮花為她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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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醺醺的晚霞餘光沒入黑暗,大地彷彿鋪上一層墨。暫別了祈臻的撒魯倚著欄杆,諦聽海浪細碎的語言和摩托車遠去的隆隆聲,五味雜陳的心緒在海風中慢慢沉澱。
他和爸爸也曾並肩於此品嘗醉人的夕陽,而隔天一早再騎著腳踏車往島的東側去迎接旭日。
「你看,破曉的雪白天空,艷紅朝陽從海對面的新高山升起。那是我們祖國的太陽旗啊!」爸爸的聲調充滿讚嘆,眉宇間卻是比海要更深更暗的愁慘。「我們甚麼時候能回到祖國呢?」撒魯歪著頭,爸爸伸手輕撫他頭頂的白色軟毛,笑容更加憔悴。
「好。你要去哪裡,我都帶你去。」撒魯想著他對祈臻的答覆,仰頭向微微星光輕聲低喃。「但是拜託,爸爸,也帶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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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