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看紀錄片的時候,都會想起研究所修紀錄片,課本的第一章節提到,
傳統紀錄片拍攝,導演要把自己視作「牆上的一隻蒼蠅」,你就只是駐足在牆上看著、聽著,絲毫不能介入。
如果,今天拿起攝影機,要拍攝的是自己家人,面對自己的家人,要如何當一隻蒼蠅呢?如何不為所動呢?
全片由一通來自導演媽媽打來的電話展開,
「阿良,你哥哥有交代,玄天上帝要你騎車小心一點。」
「跟神明有關的事情,妳不要再跟我說了。」
「那你什麼時候要回來?」
「回去要做什麼?」
「我們年紀大了,總有一些事情要交代。」
三言兩語間,迅速交代了導演與家的距離;家人對神明的依賴,也是導演早年離家的遠因。導演把自己的聲音真實收錄進去,現身其中,他要說一個「我的家庭」的故事。
導演盧盈良終於踏上歸途,回到離開二十年的家,面對這個家長年未解的困境,帶著他的攝影機,對爸爸、對媽媽、對哥哥,收起自己的情緒,拋出一道道尖銳的提問。
那些直視家庭瘡疤的叩問,也敲進觀影人心中,投射各自家庭困境的命題。
老家透天厝,頂層樓作為神龕,罕見擺滿十多具神像,鎮日香火縈繞燒薰了牆壁,老媽媽拖著全身病痛,每天準時爬上高樓潛心膜拜。
這座神龕不單只是家中的信仰,同時也是地方鄉親跑來,跟哥哥「問事」的所在。
哥哥一邊聆聽客人的問題,抬頭看看玄天上帝,空氣一片沉默,哥哥對神明點了點頭,回過頭去傳達神明的指示,為來者指點迷津。
哥哥童年的一次神蹟體驗,讓爸爸陷入發大財的妄想,老爸爸每天瞅著香火的形狀,解讀數字密碼,日日下賭注。這個家的上上下下離不開神明,而那份過度的虔誠,其實投射的是每個家人心中的想望。
神明對老爸來說,是發大財的希望,老爸深陷賭癮背了一身債,失去了家人的信任,仍舊搖不醒他的發財夢。
一尊尊燻黑的神明,對老媽媽而言,不過是一種陪伴與寄託。
哥哥被視作神明的傳話者,這個窘困潦倒的家,每每做什麼事業便壞什麼的歹運,讓哥哥早早認清,自己並未受到神明的眷顧,他只能謹守本分的做事,盼著好日子。
導演盧盈良拍攝了大量哥哥勞動的身影,不論晴天、雨天,哥哥開著卡車兜售鳳梨、下田耕作,哥哥就像是典型的鄉下艱苦人,他明明也不是不夠努力勤奮,能做的他都做了,怎麼卻還是一再失敗。
哥哥作為神明的發言人,平日幫人問事,遇上自己的人生,卻又像是被神明開了一個大玩笑。
「現在你還相信神嗎?」
「或者,神明真的存在嗎?」
而這部片最終不是要去探究神明存在與否。
導演與家人直球對決,冷靜地攤開傷疤自我剖析,私密的家庭紀錄片,又該如何拿捏倫理界線。
面對家人要如何當一隻蒼蠅呢?如何不為所動呢?
尤其是挖掘自我的私密情感,要能夠把它梳理清晰,退後一步看待你我他的關係。
在大眾面前,修修剪剪端出家庭故事,背後要先刨除掉多少的膿疤,才能修剪出最精煉的對話,對家人的叩問,也敲進觀影人的心中各自難解的家庭命題。
在一次農田間的採訪中,攝影鏡頭明明拍攝的是哥哥,導演卻不經意脫口而出,「其實我覺得這樣拍攝(你)也很殘忍。」
遇上被拍攝者深陷人生窘境,拍攝者救、還是不救?
明明是日常平實的家庭畫面,卻在宛如劇情片急轉直下的瞬間,那一刻,你感受到導演心中閃過那一秒、兩秒的拉扯。
(我要救,還是不救?我還有能力救嗎?)
我們一邊逃離血緣,另一邊隱隱不安的想尋求一個,讓彼此好過的解方。
我個人特別喜歡這部片中,所有大哥在田事務農的畫面,有雨天,有晴天,有深深的期盼與絕望的挫敗。
如果,我還能夠做些什麼?一切就從回家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