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金一個女人住老厝,水管長期漏水,等到和室的木板都膨脹了,才拜託她的萬叔來看。
阿金不想麻煩她的萬叔,但也沒辦法。她住在鄉下,這個村子小,店家也少,掛著維修招牌的師傅早就作仙去了,打電話給市區的店家他們嫌麻煩,一等再等。阿金的萬叔是她唯一認識會修理水電兼做木工的人,連太陽能熱水器也會裝。不過,他年紀七十幾,聽力很不好,而他的幫手鬍子哥,六十幾,是個滿嘴鬍子的小孩,智力大概有問題。
和室的木板膨脹翹起,還生了香菇,原先是雜物室,堆了家人的舊物。她希望可以改成琴室,把積灰塵的鋼琴推進來。不過等到萬叔跟鬍子哥來,他們清空雜物,打掉地板跟櫥櫃之後,阿金發覺採光很不錯,房間明亮,作為書房似乎也不錯,乾脆一邊放書另一邊放琴。
於是她提議,剩餘的木料,還好的,幫她做個書架。
他們做做停停忙了三個月。晚上阿金看著空房,那些木板鎖在鐵架上,鐵架又鎖在牆上,底下還墊了磚塊,旁邊還有一大包水泥。一點也不像書架,會不會聽錯了,誤會大了,以為要做置物櫃或是電視櫃,但這更像壁爐。「要跟他們確認啊,不能一直拖啊。」阿金總是想著下回見面提醒,但是萬叔跟他的幫手有種野性的臭味,讓她想起兒時的大家族,她一接近,不敢開口。
阿金小時候最討厭過年回鄉下,大人跟她語言不通,而小孩更是可惡。阿金總是以練習鋼琴為由,希望快點回到都市的家。但是四十二歲的她,卻渴望斷開所有人的紛擾,決意離職,搬去鄉下那棟古厝,帶著鋼琴,立志譜曲,不怕草與蟲。她當時真有一股衝勁,就算只能寫出一本可愛的練習曲,也算不枉此生。
完工那天要推鋼琴,萬叔跟鬍子哥再度意見分歧,吵到動手,阿金躲在窗外偷聽,可是一點也聽不懂,一個說要用千斤頂,一個要用繩子和滑輪。她很想偷瞄一眼,路過的大嫂卻來關心,「聽人說萬叔這個工程真偉大,他們要做一個給音樂家的……」大嫂說得那麼生動,彷彿是建築師,阿金雙手互捏。
完工時夕陽西照,房間昏暗,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灰塵遍布的空間裡,冒出了一個音樂廳的木造舞台,而小小的舞台中央,是那架直立式鋼琴。鬍子哥說他們做了很長的木棧道,把鋼琴推上去,再拆掉,這個實在是太厲害,要再跟妳加收。阿金付完尾款,打開燈,再望著舞台上的鋼琴。
舞台太小了,鋼琴緊接著邊緣,連椅子都沒位置擺啊。
於是,阿金要彈鋼琴,都必須先踩凳子,踩上椅子,再坐上吧台專用的高腳椅。她每次都覺得要是摔下來了一定沒人知道,說不定就此一命嗚呼,化為一攤腐肉,被蟲子吃了,還有蟲子在裡面產卵。她的擔憂起了特別的作用,與其說是恐懼,不如看作是一種來自天國的提醒。她坐定,掀開琴蓋,摸到琴鍵,在高處彈琴,光包圍了她,無論彈得如何一定挺直了背脊。
文/圖:張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