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間老舊的動物園,有個二十出頭的胖女孩,站在河馬前。
那個河馬池子狹小,假山破損,鋼筋裸露,地上落葉很多,池水還很淺,池水淺到甚至淹不過倒下的河馬。河馬是倒的。牠四腳僵直,沉在泥水底,動也不動,小粒的眼睛和寬大的嘴巴都緊緊閉住。
那女孩站在柵欄前,越看越擔心,十分鐘了,大呼大叫也沒反應,搞不好就要錯過黃金救援時間。終於等到一個工作人員,她急著告知河馬出事,但工作人員沒停下腳步,反而給她一個嫌惡的眼神。
擔憂的女孩回到圍欄前,那張牌子解釋,由於動物園要轉型成親子牧場,河馬要送走,她是最後一頭,母的,叫作小安。正好跟女孩一樣,小安。
女孩胸口一緊。
「小安!不要死!小安!醒過來!」
那女孩朝下大喊,還撿石頭丟向河馬。她越罵越兇,丟的東西也越來越大,把包包裡的東西也丟下去。
河馬終於抖動小耳朵,睜開小眼睛,朝女孩抱怨了一句。
「麥閣吵啊。」
女孩聽到有人說話嚇得尖叫,四處不見人影,唯一的可能是那頭河馬。
「是妳,是妳,是妳在說話?」
「妳可不可以安靜一點?」
「妳會說話?妳是河馬耶,怎麼妳會說話?」
「哩洗咧考哦。」
「啊,妳會講台語?」
河馬想大吵一架但忍住了,翻過身子,緩緩走出水池。
河馬小安的步伐緩慢,水沿著皮膚皺褶滴落,她甩乾尾巴。隨意看向滿地的垃圾,除了飲料罐、餅乾盒那些吃的,還有帽子、墨鏡、耳機、自拍棒,都是遊客送的。她看了看,都不喜歡,不曉得這女孩剛才丟了啥,大概不是什麼好貨。她鑽進山洞。
在這個三坪大的山洞裡,還有更多遊客的禮物,有一整櫃的衣服跟一整櫃的鞋子,有一牆的海報,有一張桌子擺了筆電跟書,還有一張堆滿小娃娃的床。她看到那張床,便再也不想工作。跳上床,把床壓垮,拿起手機滑呀滑,翹腳,抓一把餅乾。
她好疲憊,僅管她外頭的工作一點也不累,但不曉得為何就是很累。
天黑後,她出山洞,才發現那個紅色的蝴蝶結髮飾。
往往都是入夜後才有精神,她想做點事情,單純為了自己,什麼事都好,即使她一點頭緒也沒有。她會先挑選某個主題的衣服、飾品、包包,全部決定好要花兩個小時,化妝也要兩個小時,然後為了拍三十秒的短片,搔首弄姿,找出最性感的角度,也要再兩個小時。但最累的還不是以上這些,而是上傳後遲遲沒人回應,她下線,又上線,還是沒人回應,再下線再上線,還是沒。一定是時間點的問題,或是網路收訊的問題,搞不好伺服器當機。她重新整理,一遍一遍,只有各式各樣的廣告。
她想看看其他人有沒有更新,卻想起一件很久沒做的事,有好幾年沒做了。搜尋,輸入名字,那個混帳河馬的名字,確定,送出。
就是他,混帳河馬,上傳了不少新照片,都是自拍,小安看著他的自戀照,突然間看見了那頭母河馬,「那個賤人,賤貨!混帳!居然給我搞在一起!」小安氣過頭,從床上跌落在地,水泥破裂。
她咬牙,撿起手機,再看,看見他們吃甜點,他們摟摟抱抱,然後照片裡還出現一隻小河馬,「是嗎?天啊!是嗎?天啊!」是他們的,他們慶生,他們玩水,他們還去露營。她受不了啦,舉起手,要將手機摔成碎片。
「叮咚。」有回應。
有人在她的短影音留言,是一個女孩,真是奇怪,她也叫小安,「為什麼要做這種行為,拍這種影片,真的很噁!」靠腰,又是一個帶來負能量的人,不要跟這種人囉嗦,直接點檢舉,然後拿起一個巫毒娃娃,刺妳!以月亮之名,詛咒妳!滿天的星星,射穿妳!
就這樣,沒有了,沒有其他留言了。
凌晨三點鐘,小安出山洞,她想欣賞夜空,卻沒有星星及月亮。她走進冰冷的池水,隨意倒下,趴著,頭埋進水裡,她憋著氣,越憋越長,越憋越長。
到了隔天早上,河馬小安又聽見水面上有大吼大叫,昨天那個女孩又來了,臭八婆,又在叫什麼,吵死了,就像壞掉的擴音器。
「妳為什麼不起來跟我說話?」
河馬小安不想跟這種人廢話,有損格調,她只在水裡默默地想。
「拜託喔,妳以為妳是誰。」
「妳為什麼偷戴我的蝴蝶結?」
「誰偷了啦,偷妳祖媽啦。」
「妳為什麼要這麼賤?」
「賤妳的大頭啦,真正有夠番的。」
正當河馬準備要起身大吵一架,卻瞄到不遠處,還有其他人走來。
她的小眼睛從水面下見到兩個人,一個帥氣的男孩,一個甜美的女孩。帥男孩舉手打招呼,而那個胖女孩卻動也不動,她肢體僵硬,嘴巴閉成一條線。甜女孩用溫柔的聲音說話,她說,「那隻河馬怎麼了,是不是生病了?」帥男孩先撥了撥瀏海,然後說,「那隻河馬沒事,看那個樣,只是想泡水。」「可是為什麼是倒的?」「水太少了嘛。」甜女孩滿意了,她開心拍手,突然甜女孩發現了胖女孩,原來是舊識。但胖女孩還是不回答,只能勉強點頭。他們兩個咬耳朵,笑了笑,挽著手離開。
他們不見以後,那女孩突然大哭,一邊朝水裡的河馬丟東西,一邊流眼淚。
文/圖:張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