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是總冠軍賽的第六戰,但是這場比賽有點悶,球打不出去,算是罕見的投手戰,到了第六局,兩隊都只有零星安打,點還失敗,就別提得分了。
我早就懶得呼喊應援口號,買了幾罐啤酒放口袋,站在扶手旁。與其說看比賽,我比較喜歡看觀眾,跳上跳下的人,背單字的人,躺在別人大腿上的人。
那時,在入口處,有個老頭子氣喘吁吁,拉著行李箱,一階一階往下走,我看那個鐵灰色的行李箱不小,很重的樣子,就幫他提,問他坐哪,結果他的位置正好在我旁邊。
「謝謝你喔,我老了,提這個不輕鬆。」那個老頭把行李箱推到旁邊的空座位,然後拿出手帕擦汗,「唉,真是的,坐計程車,還是遲到。」
「從哪裡來?」
「台北啊,是被一件麻煩事耽擱了,而且還塞車,一路上拜託司機,快點啊,快點,結果他發脾氣了,你猜他說什麼?」老頭子跟我抱怨,「說他從未載過人這老還這麼趕的。」
「跟他說冠軍賽耶。」
「他不看的啦,不像我這麼瘋,從職棒元年到現在,每年這個時候一定要到,否則喔,心內艱苦哦。」
「有些球迷看久了,也不看啦。」
他沒回應。
我把啤酒遞給他,他搖手,望看向外野的大看板,「第七局啦,是不是?」
「第八局了還是零比零,遲到也沒關係,沒錯過什麼。」
但他皺著臉,一副過意不去的樣子,於是我就稍微跟他講一下前幾局的賽況,聊的過程中,知道我們支持同一支球隊,喜歡的球員也是那幾位。
「跟你坐隔壁不錯,希望這場能贏下來。」那老頭子說完,又皺起眉頭,改口說,「贏了也麻煩,還是輸了好。」
「啊,你在講什麼,怎麼會想輸?」
「我是想贏啦,只是贏了的話,會拖到第七戰。」
「這樣不是很好嗎?」
「好很好,是啊,但是……」他吞吞吐吐地說,「但是我就沒辦法看。」
「看電視就好啦。」
「是啦。」
「現在票也買不到了。」
「我有哦,我票都先買好了,拿給你看。」他掏出長夾,有票,還兩張,「偏偏就那天我抽不出身,家裡有事,必須要趕回澎湖老家。」
「坐飛機也沒辦法?」
「沒辦法,來不及,煩惱啦。」他心事重重的模樣,「為了這個煩惱很久,明天剛好就是,我太太,她頭七。」
突然間,坐在旁邊的球迷一齊大叫,有的站起來,有的指向天空,所有人的臉都轉向外野,轉動的角度整齊劃一,他們都被飛在空中的那顆白球吸引住,那顆白球飄啊飄,飛啊飛,劃出一道弧線,像是要飛上天空,但是高沒用,應該說太高反而不好,球開始下落,敵隊的外野手拚命追,舉起手套,奮力一躍,眼看就要在全壘打牆邊接殺。
差了兩公分,球硬生生高過手套,出去了,全壘打,比數一比零,身旁的球迷發狂歡呼,場外也射出煙火。
「很抱歉。」我說。
「什麼很抱歉?」
「那個,抱歉,節哀順變。」
他沒表情,點頭。
「就算有第七戰,還是回澎湖比較好吧,重要的事情比較重要嘛,你太太在等你回家,我是說……」
「這個嘛,其實,我太太……」他搔搔頭。
「嗯?」
「她啊,不在澎湖。」
「那在台灣?」
「在台灣,我們上禮拜還坐遊覽車去宜蘭玩,明明就好好的,走路啊爬山啊,都跟平常一樣,哪有什麼異狀,她就只是愛拍照,看到什麼花花草草都要拍,一個人走到脫隊,我回頭看,突然,就倒了,送上救護車,隔天她就,莎唷娜拉。」
「這麼突然。」
我再遞一次,他碰了一下鋁罐,就推回還我。
「你幫我開啊。」
喀咖。
「年輕人,就是這麼突然啊,人生啊,投得好好的,熊熊就貢一支全壘打。」老頭子嘴唇上有泡沫,「還能怎麼樣,總之趕緊把事情辦好,打電話啊,認識的人啊,地點啊,法事啊,選衣服,選木頭,還有這個罈,太多事情了我應付不來,乾脆兩手一攤交給葬儀社他們,他們有一個優惠方案,還不錯,很快,只要能快一點,早點化成灰,喂,你那什麼臉,年輕人,要知道,裝進罈子裡,交通才方便,如果還是那口大棺材,傳統,夭壽,要海運,那就……」
他又吞一口。
「你是說,要回澎湖,要帶骨灰罈上飛機?」
「是啊,不只是坐飛機,坐火車,坐計程車都可以。」老頭子揉了鼻子,「你有沒有經歷過這種,有喔,要擺靈堂,還要誦經,上香,守靈,還要敬茶奉飯,如果要按照規矩哦,會綁死死哪裡都不能去更別說來看現場的,唉,今天就是因為火化這事耽擱了,所以才遲到。」
「其他人咧,親戚咧?」
「親戚?聽到就氣,別提了啊,再講就跟你翻臉。」他的眼睛始終看著場上,打者沒揮,捕手接球,主審的手勢,「總之,好球,在台灣就只靠我一個人,我一路陪著她,按原訂計畫明天頭七帶她回澎湖。」
投手抬起腿。
「現在呢?」
打者出棒,遲疑半拍才跑。
「死啦!」
「我是說現在,你還陪著她嗎?」
他沒看我,伸手摸向身旁的行李箱。
最後一個打者衝過一壘壘包,裁判比了拳頭,出局,比賽結束。歡呼聲響起。雖然只得一分但我們贏了,順利把比賽推向第七戰。觀眾都起立狂歡,在音樂聲中搖擺,跟著性感的啦啦隊舉手,還有一連串舞蹈動作。
他的手一直沒有離開行李箱。
「我決定了,第七戰也要留在台灣看。」老頭子一邊看著清涼的啦啦隊,一邊說,「這麼好看的比賽,最後一場,非得讓我太太見識見識才行。」
我吸了一口氣,「她也是球迷?」
「不是啊,完全相反,她最討厭。」他高舉雙手,但比錯動作,亂跳一通,「連我看電視比賽她都可以一直唸,一直唸,唸唸唸唸唸比球評都還會唸,這二十五年啊,常常為了看棒球吵架,每天都要吵,不吵不行。」
「是這樣啊。」
「你知道嗎?我從來沒帶她來過球場,今天,這是第一次,這是,這是。」他指著胸口,「心願,你,你明白嗎?」
「我懂我懂。」
「我這麼做,目的是為了要氣一氣她,那個人她竟然……」
燈光熄滅,盛大的煙火秀在夜空中飛舞,劃出彩色的花火,觀眾臉上笑容洋溢,嘻嘻哈哈三三兩兩離去。座位區的洶湧人群像是一條不停歇的河流,只有我們是石頭。聚光燈逐一熄滅,地板一堆垃圾,我們坐在原位,身旁的空位有一只沉重的行李箱。
文/圖 :張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