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嬤家在台北木柵的木新路上,我小的時候經常去玩,直到退伍後還在那一帶住了好幾年。印象中,三十幾年來木新路的街景似乎沒有什麼變化,頂多新的店面、新的招牌輪番更新而已。
但是對於生活在木柵一甲子以上的阿嬤來說,可就不同了。聽她描述:這一帶以前是一望無際的稻田,只有幾間土埆厝而已,很少見到兩層樓以上的建築物;也沒有大馬路,更別說車子了。童年的我乍聽之下,我還真難以相信公寓林立、車水馬龍的木新路上,竟曾經有這樣的景象--看來,我的年紀還沒有大到產生「記憶中的故鄉面目全非」的感覺。
我忘了問阿嬤,看到故鄉改頭換面,內心會不會感到惆悵?出生在日治時期的她,國字不認得幾個,自然沒辦法將感觸寫下來;直到幾年前她八十八歲高齡逝世,我再也無法得知故鄉的變化對她帶來什麼衝擊。
同樣在日治時期渡過年少時期的鍾肇政(以下尊稱「鍾老」),也親眼見證故鄉龍潭在八○年代以來,歷經都市化陣痛時期的劇變--老土地公祠被拆了、土地公祠上的榕樹也被砍去許多枝幹、祠前大潭的水被放乾(即龍潭大池,當時正興建觀光大池)--他在〈故鄉雜憶〉中用感性的文字寫下自己對故鄉劇變下的惘然,並緬懷童年記憶中的故鄉。
光是「讀」他的作品,不能感同身受;實際「走」一趟他的故鄉,或許更能貼近他的悵惘。
今年適逢鍾老百歲冥誕,桃園市政府客家事務局及客家文化基金會主辦「文學百分百」系列活動。幾天前,我參加「故鄉雜憶-文學走讀」的行程,走訪鍾老的故鄉龍潭。我不是第一次走訪龍潭,但在專業講師的帶領下,為我們分享龍潭許多外來遊客看不出的門道,又有不一樣的收穫--
提到桃園的老街,沒有人會想到「龍潭老街」,一般人直覺反應是「大溪老街」。的確,早在上世紀九○年代,大溪居民便自發性成立「大溪區歷史街坊再造協會」,推動歷史建築的保存工作,所以至今可以見到不少百年前日治時期風格的建築,成為熱門觀光景點。可惜,相隔不到十公里的龍潭老街,卻不敵都市化的摧殘,如今早已跟尋常街道沒有兩樣。
在我們行經龍元路六十號時,講師指著這棟屋齡不超過十年的新式兩層樓建築,不無感嘆地告訴我們:這裡原來是「魏陵源商行」,從事雜貨買賣,十年前是龍元路上碩果僅存的老房子。可是,後代不堪漏水問題嚴重,最後忍痛拆掉這棟百歲老屋。即便令人遺憾,但住在老屋裡的後代子孫肯定比我們更不捨,再說住在漏水老屋中的慘況也不是我們外人所能體會,只能透過照片來懷舊了。
雖然龍潭老街已徹底走入歷史,不過在居民、有識之士和政府……等的多方努力下,興建於昭和5年(1930年)的武德殿、鍾老曾經住過的龍潭國小日式宿舍,以及《魯冰花》中出現過的通學巷……等具歷史意義的景點,被完整保存下來。我們走讀的這天,正是「鍾肇政文學生活園區年度系列活動」的首日,武德殿進行的是「記憶回顧特展--故鄉時光機」,介紹鍾老的作品、小說中提及的龍潭風俗、飲食,帶領遊客認識鍾老與龍潭。
至於早就遭拆除的建築物,如「老庄役場」,也活化為公園,還立了看板說明其歷史,供遊客想像它的原貌。
公園的另一頭,《魯冰花》中郭雲天老師的雕像,舒坦地坐在椅子上;他溫暖的笑容,我們如沐春風。經由講師的講解,我才知道原來雕像是根據鍾老年輕時的容貌和姿態所設計的。
在講師的引導下,我們走進老庄役場旁容易被遊客忽略的「龍潭國小後門故事小徑」。鍾老在龍潭國小任教期間,常走這條小徑,散步到龍潭大池。牆上的不規則線條,勾勒出乳姑山的波浪弧線。鍾老年輕時在淡水住校唸書,他念茲在茲的故鄉地標便是乳姑山;而後乳姑山或是乳姑山的意象,多次出現在他的小說中。因此,故事小徑的設計,實在別具匠心。
走出故事小徑,過馬路就抵達龍潭大池,正對面的是乳姑山。今天的龍潭大池和鍾老記憶中的大潭,當然是不同景象。然而,池畔的「龍潭故鄉碑」,上面鐫刻鍾老的〈龍潭故鄉詩〉,寫出他對龍潭景物的依戀--此山、此水、此詩,令我們和鍾老的鄉情產生更直接的共鳴!
龍潭老街沒有老街,但我們看到地方人士和政府逐漸重視和活化歷史古蹟,並不遺餘力推廣鍾老這位在地具代表性作家,這樣的亡羊補牢算是非常用心的了。
鍾老在故鄉終老,是一種幸福。但我一度以為,鍾老眼睜睜看著故鄉變得跟記憶中的模樣越來越不一樣,是不是一種不幸?現在看來倒也未必,失落是難免的,但乳姑山依舊在、大潭水又滿,鍾老的一生也在街頭巷尾間具象化,我想他還是會為龍潭感到驕傲的!
故鄉歷盡滄桑,一變再變,但是童年之憶似乎永遠不變。也許,這正是故鄉的可親可愛處吧。(鍾肇政〈故鄉雜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