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塔斯草莓農場工作時,經常是凌晨四、五點出門,有時甚至半夜一、兩點,偏偏塔斯的白天十分漫長,大抵晚上八點才天黑,所以我們總是頂著倦容,思索該說早安還是晚安。
這天一如往常和Y站在門口等待司機,夜色如濃墨,街上杳無聲息,在冷風中站了五分鐘左右,共乘一輛滑板車的情侶從遙遠街頭向我們的方向駛來,擦肩而過時他們說了句「moring!」,基於禮貌我們也點頭回應。
我和Y邊閒聊邊張望,看見他們調頭折返,騎上和我們同側的人行道,說時遲那時快,他們一瞬間就拿走我放在地上的黑色塑膠袋,加速逃逸,我沒看清究竟怎沒回事,只知道我的工作鞋在我眼皮底下被偷了!大腦還來不及反應,雙腳就已經邁出,他們看見我在後面追,回過頭,露出得逞的笑容。
現在是什麼情況?為什麼要拿我的工作鞋!
寒風灌滿髮鬢、袖口的縫隙,鼓脹脹的衣擺凌亂無依,我從深不可測的黑暗裡,瞄準那漸入夜色的背影,腎上腺素驅使腳步跨大、擺手加快,好不想認輸、還不想放棄!尤其這沒來由的偷襲,叫人怎麼咽下這口氣!奈何平日缺乏鍛鍊,跑了兩個街區體力急速下滑,「不要追了!快回來!」Y跟在後面,眼神透露不安惶恐,顫抖著聲提醒:萬一他們有刀怎麼辦?不過是一雙工作鞋,大不了再買過就好,安全最重要。
直衝腦門的憤怒得到片刻鎮定,是啊,現實如此荒唐,我拿什麼去對抗?力氣?正義?還是命?但,為何是我們?平日除了工作,就是在準備工作的路上,我們哪一分錢不是辛苦賺來的?我們何曾與這片土地有過多的糾纏?憑什麼就這麼算了?
六分怨懟、三分委屈、一分無奈,但又能怎麼樣呢?我們快步走回租屋處,準備拿另一雙替用的工作鞋時,他們的聲音從後方傳來:「hey!just kidding!」他們越過案發的大門口,筆直經過前院,朝我們所在的玄關處走來。玄關的黃光爬上他們的臉,把光與暗混淆的曖昧不清。這對男女年紀介於25-35歲,外國人,目光清醒,沒有嗑藥,單從外表來看,完全和刻板的搶劫犯沾不上邊,頂多是偶爾夜衝、耽溺享樂的年輕人而已。
「come here!」男子面露微笑,遞上我的黑色塑膠袋,我像受驚的小狗,失去再戰勇氣,只能警戒地盯著、深沈打量著,確認對方暫無攻擊意圖,以最快速度拿回本就屬於我的東西後,遁入安全角落。原以為事情總算落幕,沒想到他們聲稱在經過我們時,掉了一個重要的東西,應該被我們撿走了,我和Y的英文能力有限,無論怎麼辯解,對方就像鬼打牆一樣,咬定就是我們的錯。當憤怒退去,恐懼和驚慌便攻城掠地,該如何辯解?該怎麼處理?「不然你們打開包包,我們檢查一下。」我們有權拒絕,應該拿回主導權,但失去思考能力的無頭蒼蠅,把服從淫威視為當下能做的證明,任由罪惡拿著仿冒的光在包裡翻來攪去。
儘管一無所獲,他們仍不罷休,你來我往的爭執在凌晨時分顯得格格不入,屋主叔叔就著聲響開門察看。叔叔是50-60歲的中國東北人,來澳洲已15年,在塔斯德文港擁有超過三棟以上的房子,平時他和我們住同一層,生活無虞、無需工作的他,每日像警衛般巡視各處,檢查我們的生活慣習。叔叔出現,我們鬆了一口氣,至少能以人數、場地優勢,扭轉戰局,說不定叔叔還能以長輩之姿,訓斥他們一頓,拯救我們於水火之中。
「現在幾點?怎麼回事?」Y急忙將事情經過說明一遍,結果叔叔只是略微點頭,並依循對方口供,隨他們在前院翻找一番,無果,叔叔轉頭看向我們:「你們到底有沒有看到他們掉的東西?」我們搖頭,情侶檔又和叔叔溝通一陣,留下:「兩天之後會再回來。」便騎上滑板車離開。
「你們有打他們嗎?」、「你們做了什麼?」、「是你們先挑釁的嗎?」一連串的逼供把回憶打成鋒利碎片,刺瞎曾看過同窗風景的雙眼,刺破曾交換彼此人生的喉嚨,刺進曾滿懷感謝的胸膛,未死,但心已涼透了。是我們對人性擁有太多的期待,還是情份涼薄才是成功者該有的生存策略?還是我們太過愚蠢,喚醒本想置身事外的屋主,結果討來下一陣毒打?被欺凌的恐懼仍未消解,還得逼迫自己重返夢靨,把不堪回首的羞辱,細細梳理、一字不漏的溫習一遍,同住三個月的長輩判定「看似被害者,但不排除是加害者」的證詞,仍須拷問,六分失望、三分悲涼、一分可笑,凌遲過半,司機終於抵達,把兩顆鮮血淋漓的心投入勞動循環裡。
「他們現在知道我們住在哪裡,會不會半夜來找我們?」、「我是不是應該聽他們的話,把東西找出來?」、「會不會我......」恐懼在Y的腦海裡反覆折磨,淚水掉的再多,也沒帶走什麼。「不會,壞人不會因為我們照做就遵守承諾,不然一開始為什麼要搶我們的東西?難道我們放手給他,他們就滿意了嗎?沒有,他們又騎回來,還說我們拿了他們的東西,所以用正常邏輯去思考他們的行為,再責怪自己沒做或做得不夠,根本就沒用。如果今天我們把它找出來,他們還是回來找我們麻煩,那我們要怎麼解釋?是我們做得不夠好,還是活該?明明錯的是他們,為什麼反省的是我們自己?」也許Y是想起曾在澳洲轟動一時的六邊形戰士,燒車、砸雞蛋、傷人,這些極端行徑讓曾與她同居的房客不得安身,每天與膽戰心驚一同過日。我安慰Y,也在替受傷的自己包紮擦藥,我們背負太多陳規陋習、文化枷鎖,這些念頭太容易從傷口鑽入,破壞搖搖欲墜的屏障,如果連自己都無法培養軍隊試圖反抗,那麼再多外援也只能保護一時,撐不了一世。
農場收不到訊號,阻隔我們與外界,也讓大腦閉關,試圖消化清晨的種種,然而工作八小時後,一出農場的公路上,我們就收到室友S的訊息:大家的鞋被偷了。租屋處共有兩層,住了九個背包客,鞋櫃在玄關外,並不設於室內,原本塞滿各種樣式的鞋櫃,如今只剩一半,我和Y各被偷了一雙,一樓住戶也是,而V情侶則損失慘重,總共被拿走四雙,包括剛買不到半年的新鞋。
叔叔表示他有看見他們的犯案過程,但等到他破門而出,已不見蹤影。
「唉,你們幹嘛要站在外面等呢?為什麼不在家裡坐著,等司機通知再出去呢?」事後諸葛人人都能輕鬆帶入,清晨未完的偵訊,叔叔最後以「你們太笨了」為結案。我們也沒料想到自己無辜遭殃,還波及到同居的朋友們,「好險你們下週就要離開了,趕緊走吧!」叔叔揮了揮手,將我們趕回臥室。
被搶的是我們,但我們卻得向大家說抱歉。
因為這齣鬧劇以我們為開端,管你是被拉上台,還是下不了場,留下的人就得收拾善後,不然無法退票的觀眾,該給向誰討個交代?以前滑臉書總有無數酸民檢討被害者,「一定是你穿太漂亮,才會被猥褻」、「如果你們不走暗巷,他們怎麼有機會?」以前作為旁觀者只感受到憤怒和不解,但惡意發生在自己身上,甚至牽連無辜之後,除了萬念俱灰的心冷,也會不禁懷疑,是不是自己也成事件的幫兇,不然為何悠悠之口總有人唱和?被害者總逃不開放大檢視,而加害者總能不知所蹤?
因果啊因果,他們總是這樣說,先搬出輪迴報應逼你接受不公,再從你身上挑幾個能穿鑿附會的假說,比如性別、年齡、樣貌、行動,反正總有一個能合理惡意的緣由,而這正能補上犯罪者未能明說的漏洞,於是被搶劫,一定是你看起來太有錢;被重傷,一定是你眼神不夠端正;被侵犯,一定是你太妖豔。既然律法已無人相信,誰能補上人性裡渴望的公平正義,誰就能成為新的秩序。問題有了答案,答案合理,那麼對與錯就讓想找的人自己找去。
一樁搶劫案,人心惶惶,Y接連幾天無法安心入睡,遠在台灣的家人,要我買個球棒保護自己。我們離開那天,玄關的鞋櫃上,再也沒有一雙鞋子。
失去的鞋子,還能用錢再買回來,但無解的傷和強加的過,卻得花漫長時間療癒,才能從輿論設下的陷阱狼狽重生。有時惡意就是沒來由的找上門,暴揍一頓,只能痛倒在地,但下次我會這麼告訴自己:「你不是一個人,而且,這不是你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