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桑內特(Richard Sennett)在倫敦政經學院及哈佛大學教授城市研究,也是哥倫比亞大學資本主義與社會中心的資深研究員。在成為社會學家之前,對音樂有所涉獵。桑內特獲獎無數,包括獲頒 2006 年黑格爾人文與社會科學終身成就獎、2009 年海因里希.德斯諾金獎、2010 年史賓諾沙獎等。三十年來,他在聯合國的贊助下主持都市發展專案,指引二十一世紀的城市發展。著有《再會吧!公共人》(The Fall of Public Man)、《職場啟示錄》(The Corrosion of Character)、《肉體與石頭》(Flesh and Stone)、《棲居》(Building and Dwelling)等書。
「十年磨一劍」對筆者來說,是一句再浪漫不過的詩句。簡單的五個字,完整詮釋了面對在乎事物的執著態度,和反覆雕琢的完美追求。一生懸命,傾倒歲月於一事而無悔,用時間釀造著深邃的嚮往,是筆者心目中對匠人的想像。
作者理查.桑內特(Richard Sennett)在歷史的脈流之中,尋找著匠人的身影,看見不同時代匠人在環境限制之下尋求突破,也看見工業轉型挑戰著匠人自傲的技藝。任憑時代表現形式的改變,自始不變的是匠人磨練技藝的耐心,以及對作品品質的執著。穿越分心氾濫的嘈雜年代,負重前行。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
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
—《劍客》賈島
作者的老師鄂蘭(Hannah Arendt)在他的作品《人的條件》(The Human Condition)中,認為勞動必須依靠政治提供指引,否則就會像奧本海默(J. Robert Oppenheimer)那樣,執著於技術的突破,卻在發明出原子彈後不知所措。鄂蘭因此將人區分為勞動之獸(Animal Laborans)和創造之人(Homo faber)。屬於勞動之獸的這一類人,只專注於達成任務,不問其他世事,像是奧本海默,或是執迷於有效率地將猶太人送進毒氣室的艾希曼(Adolf Eichmann);屬於創造之人的這一類人,是有形勞動的鑑定者,通常是勞動之獸的上司,追求更高尚的願景與理想。簡單來說,勞動之獸問的是「怎麼做?」,創造之人問的是「為什麼要做?」
這樣的區分,在作者看來,是一種謬誤,因為它貶低了工作中的務實男女。所謂的勞動之獸,其實是有能力思考的,製造事物的過程中也包含思考與感受,並且能夠喚起人們對自身的認識。只要我們對物品的製造有更深的理解,認知到物質文化所衍生出的宗教、社會和政治價值,終能引導人們過上更有人性的物質生活。
提到「工藝」一詞,也許會讓人聯想到隨著工業社會到來而沒落的舊時手工勞動的生活方式。事實上,「工藝」是一種想把工作做好而做好工作的欲望,並不限於手工的勞動。舉凡工程師、醫生、藝術家、教育者的工作內容,都可以視為是一門技藝。而卓越的工藝,正是匠人們對工作的成就感來源。
匠人關注於手與腦之間的聯繫,並且在具體的實作和思考之間展開對話,這項習慣會在解決問題與發現問題之間建立一種節奏。匠人的工作方式,讓人類可以在物質的現實中安身立命;對工藝的追求,啟發著我們關於如何使用工具、組織身體動作和思考材料的許多方式,向人們展現出憑藉著技能來過生活的另一種可行提案。
人類軀體終究不免由內衰敗,但物體不然。事物的歷史依循不同的軌道,在這跨越人類世世代代的進程裡,事物的形變與修正起著主導作用。
我們會對我們能夠改變的事物特別感興趣,進而產生令人全神投入的物質意識。凡是匠人都具備物質意識,他們會專注於思考如何讓某件事物變得更吸引人,並且善佳利用手邊的材料進行創新。關於物質意識的思考,大致上圍繞著三個關鍵議題,分別是變形(metamorphosis)、表示存在、擬人化。
變形,在工藝之中,會以三種方式激發匠人的心智活動。第一種變形為型格的演變,指的是物件的原型在經過更精細的操作而產生變化,例如古代的泥釉技術發展出來之後,就可以製作出底色是紅色或黑色的陶器;第二種變形為合成,出現在兩個或兩個以上的相異元素結合在一起,就像無線電和室內電話兩種技術的結合;第三種變形為領域轉移,把原本為了達成某個目的的工具,用來達成別的領域的任務,像是織布的經緯線交合方式,啟發了造船領域中榫頭和卯眼的咬合設計,解決船身漏水的問題。
表示存在,製造者會在物品上留下他的個人記號,宣示著自身存在的事實。像是希臘陶匠在陶器上留下名字和居住地,或是羅馬奴隸在砌磚建物留下象徵家鄉的符號。這些古代磚塊的故事,在匠藝和政治之間建立了一個特殊關聯。從現代思維來看,「存在」是指涉自己,為了突顯「我」;古代磚匠則是突顯「它」,透過細節的手法裝飾,來確立他的存在。這些羅馬工匠以卑微的方式,把無名與存在合而為一。
擬人化,將人類的特質注入無生命的物體之中,能增強我們對物質本身的意識,進而更加深入地去思考它們的價值。在十八世紀的英國製磚業,使用德性相關的形容詞來評價磚塊的品質。例如:「誠實」代表著黏土中沒有添加人工色素的磚,同時也展現出啟蒙運動對於自然的關注。雖然工業革命之後,機器可以大量生產品質恆定的磚塊,但是不變的一致性卻缺少了能夠突顯材料本質個性的瑕疵,剝奪了我們對材料的想像空間。
概念離不開事物。
— 詩人卡洛斯.威廉斯(Carlos Williams)
匠藝活動的基礎主要涉及了三種通用的能力 — 定位、質疑和觸類旁通。定位可以幫助我們將事情變得具體;質疑能力可以幫助我們思索事物的特性;觸類旁通能力則可以幫我們拓展技藝的效用。舉例來說,木匠會仔細端詳一塊木頭特有的紋理,思忖其內部結構,最終得出金屬溶劑比木漆更能夠突顯其紋理的結論。
事實上,每個人都具備這些成為好匠人的基本能力。匠藝活動最早可以追溯到童年的玩耍經驗。遊戲不只能激發孩童的好奇心,孩童在遊戲中還可以學習到和人來往對話,以及遵守規則的自律。除此之外,為了達成目標,會使孩童不厭其煩地重複練習同一項技巧,逐步修正調整,這些過程正是匠藝活動的核心。
想要成為匠人,關鍵在於由品質驅動的動機和抱負,和個人的智能表現無關。匠藝所需的能力,會用在對事情進行深度的理解,通常只會專注於某一個問題;相反地,智商分數大多反映的是表淺地處理很多問題的能力。作者認為,匠藝強調的是經歷,製造物品的技藝能夠為我們帶來經驗上的啟示,在心中留下行動指導的印記,幫助我們應對生命中各種的挑戰與困難。
要實現匠藝活動,動機比才能更重要。
匠藝在檯面上所展現的高度精細且複雜的活動,其實皆發自於簡單而純粹的心靈作用 — 只要秉持想把事情做好的初心,人人都是令人尊敬的匠人。
最後,想分享一段書中引述美國教育家杜威的作品《民主與教育》(Democracy and Education)關於工作與遊戲的敘述:
工作和遊戲其實都是無所拘束的,都是人們發自內心想去做的,要不是經濟狀況的緣故,使得遊戲變成富人無所事事的娛樂,工作變成窮人情非得已的勞動。從心理學來說,工作純粹是有自覺地把成果納為自身一部分的一種活動;當成果變成目標,而活動變成一種手段,把兩者分開,那麼工作就會變成強迫的勞動。如果人們以遊戲的心態去工作,那麼工作就是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