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耶.巴亞德(Pierre Bayard)為巴黎第五大學的法國文學教授兼心理分析學者,也曾擔任過電視評論節目主持人。著有《福爾摩斯錯了!》(L'Affaire du chien des Baskerville)、《誰殺了艾克洛德?》(Qui a tué Roger Ackroyd?)、《哈姆雷特大蒐查》(Enquête sur Hamlet)等作品。
《不用讀完一本書》書名的原文是《How to Talk About Books You Haven’t Read》,直翻成中文是「如何評論沒讀過的書」,寫作初衷來自於作者教授文學的需要,累積了許多如何在不讀完一本書的情況下給出評論的經驗,不管是聽過、瀏覽過、看過別人的評論,或甚至是完全沒聽過,都有資格針對書籍分享自己的想法。
這部作品可以說是一本影響了筆者如何看待「閱讀」這件事的書。一直以來都會認為,讀越多書好處只會多於壞處,而且在給出心得或想法之前,一定要先讀完,才能具備足夠的背景知識進行談論。或許我們並不一定要對書作出評論,除了如何進行評論的建議之外,書中對閱讀本質的探討也很精彩,為讀者開啟另一種截然不同的閱讀反思視角。
沒讀完一本書,甚至連翻都沒翻過,反而更容易公正客觀地看待它。
很少有人會頌揚沒讀書的好處,因為這會與我們深植內心的文化相牴觸。學校的教學方式,幾乎都是為了測量和檢查學生,是否真的有仔細地讀完學校規定的書籍。然而,真實的閱讀經驗無法符合非真即假的邏輯,無法屏除模糊性,更無法評鑑讀者所說的是否屬實。
作者提出,在這樣的學習文化之下,產生了對閱讀的三種束縛。第一種束縛,可稱之為閱讀的義務。雖然當今社會風氣越來越不強調閱讀,不過閱讀仍然是一種值得敬重的行為,如果不想被別人看不起的話,某些重量級的書籍幾乎是非讀不可。
第二種束縛,可稱之為認真閱讀的義務。快速瀏覽或是跳著讀,就跟沒讀書一樣令人蹙眉不悅,更糟的是還大言不慚地承認。倘若聽到文學人士承認自己只有草草翻閱過普魯斯特的作品,而非完整地拜讀一遍,肯定會讓人難以置信,雖然多數人的確如此。
第三種束縛,則與討論書籍的方式有關。我們的文化中存在一種默契,想要精確地討論一本書,就必須先讀過它。然而,根據作者的經驗,即使沒有讀過某本書,也能進行一場熱烈有趣的討論,尤其是跟你一起討論的人也沒有讀過那本書。
在徹底讀過和連聽都沒聽過這兩種極端之間,有不同的程度差別值得我們注意。當我們說讀過某本書時,我們應該要想想所謂「讀過」是什麼意思,因為這個詞所指涉的閱讀行為有很多種。相對地,有許多書看似多數人都沒有讀過,但實際上卻會對我們產生影響,因為它們的名聲已經傳遍整個社會。
在穆齊爾(Robert Musil)的小說《沒有個性的人》(The Man Without Qualities)裡,有一位圖書館員,展現了完全不閱讀的極致,但是他卻知道書,還能滔滔不絕地談論書 — 他謹慎地不去讀書,並不是因為它缺乏文化素養,而是為了想了解所有的藏書。
「將軍,如果您想知道我是如何知道這裡的每一本書,我就告訴您吧!因為我一本都沒讀過。」
「成為優秀圖書館員的秘訣就在於,對於自己所管理的藏書,除了書名及目錄之外,不再多讀。若放任自己盡情閱讀,那就有失圖書館員的職責,因為他一定會失去該有的立場。」
作者認為,圖書館員的智慧,在於知道要保持立場,刻意與自己掌管的藏書保持距離,因為對單一書本的內容過於推究,反而會忽略了閱讀本身 — 這種立場展現了對廣泛領域的全面觀照,超越每本書的個別性,專注於書和書之間的關聯性。
文化最重要的就是方向(orientation),有文化素養並不是指特別讀過哪本書,而是要能夠找出自己在書籍體系中的方向和位置。要做到這一點,我們必須了解書會自成一個體系,也必須找出這個體系中彼此相關的所有要素。圖書館員了解書本內容與位置的關聯,所以選擇不閱讀,或許他們對書籍本身才懷著更大的敬意。
閱讀的首要之務就是不讀。就算是最熱情也熱衷於讀書的書痴,再拿起書本翻開書的剎那,也掩護了同時發生的另一個反動作:不自覺地沒有拿起也沒有翻開其他的書籍。
王爾德(Oscar Wilde)可以說是一位嗜書成癡、飽讀詩書的人,但他也是個堅決不讀書的人,因為他認為,閱讀不一定都是有益的行為,也可能產生害處。
在我們這個時代尤為需要(勸阻閱讀的行動),因為這時代太著重閱讀,以致於沒有時間去欣賞,書寫太多東西而沒時間思考。不論是誰,挑選出當代的「百大壞書」並加以出版,肯定能讓新生一代真正持久受益。
針對閱讀的危險性,王爾德曾寫過一篇重要的文章「身為藝術家之評論家」(The Critic as Artist),文中雖然主要在探討藝術與評論之間的密切關係,但是背後的核心理念同樣適用在閱讀上。
據說,有時候書評家不會閱讀他們評論的每本作品⋯⋯他們也沒必要這麼做。不需要喝下整桶酒,也能知道釀造的年份和品質。要在半小時內判斷出某書值得一讀或毫無是處,是非常輕而易舉的事。若對書已培養出直覺,十分鐘閱讀就綽綽有餘。
不閱讀是專家具備的一種權力,而且是一種特殊能力,可以使他們快速掌握作品的本質;不閱讀也是一種責任,倘若書評家花費了太多時間閱讀想要討論的書籍,反而會迷失在錯綜的細節之中,最終喪失自己的獨立性。
書籍會刺激讀者思考,但也同時會讓讀者遠離其自身最具原創性的東西,這個論點無關乎書本內容的好壞。書本只是一種通往自己的路徑,好的讀者會知道,每一本書承載的都是部分的自己。想要透過書本接觸自己,前提是必須具備足夠的智慧,不讓自己只停留在書籍本身。
我從不讀我要評論的書籍,閱讀會讓你具有偏見。
— 王爾德(Oscar Wilde)
最後分享書中一段有趣的故事。曾有位人類學者羅菈.柏漢南(Laura Bohannan)為了證明人性放諸四海皆準,決定向西非悌伏部落(Tiv Tribe)介紹莎士比亞的經典戲劇《哈姆雷特》(Hamlet)。開始介紹故事沒多久,問題就出現了。
羅菈描述開場情景 — 有天晚上,在城堡站崗的三名哨兵見到死去的國王出現 — 對於這一幕,土著們就難以認同,因為對悌伏部落的人來說,他們不可能看得見死去的國王⋯⋯那必定是巫師發出的預兆。
劇情接著來到先王的兒子哈姆雷特出面處理,悌伏部落認為這種事情應該要由長輩出面解決;談到哈姆雷特的母親葛楚(Gertrude),西方讀者通常會認為丈夫死後就重新改嫁有點太快了,悌伏部落卻很驚訝竟然等了那麼久才改嫁;更別說要解釋鬼魂在戲劇中的地位,因為悌伏部落不相信鬼魂。
這個故事讓作者反思,雖然他的學生沒有讀過課堂上討論的書,卻能很快地抓住特定要素,以個人的文化概念和背景歷史為基礎,自在地對書籍加以評論。至於他們的評論,不論與文本差距多遠,最終還是會與他們未曾閱讀過的原創性相遇。
在書籍與自我分離的那一刻,讀者終於能從別人話語的重量中解脫出來,找到力量建構自己的文本,在那當下,讓自己成為作者。
《不用讀完一本書》也在《我們為什麼要閱讀?》一書之中被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