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筆者以完全出於自己意願發表,且並非為特定人或團體表達。
2.此文沒有評判事件對錯的意思,僅探討透過該事件而產生的思考和想法。
3.文中引述安溥在訪談、過去公民對談的內容,但為了文字順暢度,在不更動語意的情形下做文字調整。
十月一日,安溥的經紀公司聯成娛樂,在微博發布安溥手寫祝福新中國成立七十五周年,引發網路熱議,隨後十月十日安溥及經紀公司沒有發表任何祝福中華民國的言論,十月十二日安溥赴高雄參加打狗祭音樂節的演出,觀眾在台下舉台灣獨立國旗,並且質問:「為什麼?」,而安溥的回應再度引起討論,許多網友認為安溥迴避爭議,有歌迷因為無法接受安溥的行為,表示失落不願意再支持,有網友投信至聯成官網,到今日十月十九日,尚沒有收到任何關於此事件的後續消息。
安溥的行為之所以引發如此大的聲浪,除了兩岸的政治關係、民族意識形態所構成的敏感議題外,還與安溥本身的公眾形象有關。2013年安溥(當時名為張懸)在英國演出時,看見台下台灣學生舉著台灣國旗,於是開心拿上台展示,當台下中國學生表示不能談政治,安溥回應:「這不是政治,這是一面旗幟代表我和這些學生來自的所在。」2016-2017年安溥陸續舉辦32場公民對談,對話主題廣及婚姻平權、青少年自殺、藥物文化、食安問題...等社會議題,採開放的談話形式,且以哲學思辯精神,用問題回答問題,而不是簡單下一個定論。除此之外,安溥也支持太陽花學運、擔任彩虹大使等等,產生「獨立」、「自由」、「平權」的社會既定印象。
作為歌手,安譜的創作充分探索城市裡人的互動、情感的流動,也不乏對於社會現象的犀利批判:
《危險的,是》
我有一種疲憊在不會被消滅的事物裡面。
贈品。宗教。空氣中有毒的煙。
道德。傳言。性,和超級企業。
幻覺和對幻覺的迷戀。
有時替代我說明一切,
有時尖聲囂叫要不讓我睡。
演出舞台上,安溥在每首歌前總會和觀眾進行談話,聽著她無盡溫柔與真誠的對話,我常可以感受到來自心中純粹的美好。她的歌聲如同暗夜的月光,輕柔的撫摸在世界每個角落努力追尋自我、在夜深人靜裡獨自焦慮痛苦、在資訊爆炸的世代裏感到虛無的我們。在她所創造的魔幻時空裡,城市中孤獨的每個人都成為共同生命體而不再孤單。
身為聽眾或歌迷,對撼動人心的表演者容易產生一股油然而生的欣賞及認同感,當我們將自己理想與渴望投射到偶像身上,就演變為崇拜,乃至於信仰。此時很容易產生盲點:當我們下意識地將設定的框架與標準套用在信仰本身,就使得信仰僵化,我們不允許信仰超出我們所構建的標準以外,可是我們怎麼能忽略人的複雜性以及不斷流動變化的思想情感呢?而我們越堅定某個信仰,越禁不起信仰殞落的失落。安溥所傳達的自由意志以及自身散發的氣質,身為聽眾是否有框定她行為標準的資格?我們所感受到的真的是她想傳達的全部嗎?當歌迷感覺到「被背叛」或是「信仰不在」,是不是有投射自身意識在安溥身上,而造成想像與真實的鴻溝?
2016-2017年安溥舉辦32場公民對談,其中在第四場與師大性談的對話,安溥曾問現場的聽眾,你認為同溫層的定義是甚麼?當我們自認為處在一個同溫層,代表我們的價值觀必須相同嗎?
她以假設性的前提問:「如果我以課堂主持人的身分,要求在座的每一位同學表態自己的性向,即使我與問題本身是中立的、沒有特定立場,是否會造成學生有被迫公開隱私或是被迫表態的壓力?」對於表態的人,社會將以多數人的標準驗證表態者,宛如一個血肉之軀被社會當作個案解剖,或是被作為社會娛樂及申論的議題,而同溫層也常以各種表態方式,驗證他人是同溫層的一分子還是異己。對於不表態的人,或許只是不想落入社會情境式的引導,為他人目的所用,可是社會或同溫層可能以默認方式猜測不表態的人就是那群少數的異己。
安溥也曾提出一個重要觀點:舉凡人類的精神活動、消費行為,乃至身分認同與價值觀都是複合性的,當我們在討論社會議題,是否能以能夠以單一詞彙、單一理由、單一行為壓倒性地指向價值觀的唯一嗎?這種作法可能構成社會的對立,也容易曲解他人的立場或思想。
不像網友認為的逃避問題。我認為在演出過程,安溥已經對她的行為作出回應了:「下面這兩首歌(《關於我愛你》、《寶貝》),對我來說一直都是希望能帶來保護跟關懷的歌。我一向是一個喜歡把詞寫得有多元解讀的人,我總覺得只有那樣才可以容納事實,也能容納真相,也總覺得只有這樣,它才能夠迎接每一個聽到歌的人不同的故事,勝過於我只是一直闡述我自己。所以我今天表情嚴肅了一點,但嚴肅的背後不是不開心,相反的我是用最榮幸,也是最慎重的心情,唱給今天願意來聽的每一個聽眾。」她不為特定行為解釋,也不願意表態任何立場而落入社會的價值觀驗證流程,因為人保有自由且獨立的思想是可貴的。
對於台下高舉台灣獨立國旗的觀眾,安溥回應:「每一位聽眾都給了我所有、所有的尊重,我很希望你們知道,在我演出的場合,你們永遠都是自由、安全的。 這個世界很大,我不敢說每個地方都是一樣,可是至少在我演出的地方,你可以做你自己,這是我對你最大、最大的Honor ,希望你能感受到,我盡我所有的努力榮耀你。」這段話如何被網路曲解不必多談,而我也想用自己的解讀表達不同觀點,人熱衷追求心中理想本身是件非常美好的事,所以安溥以感恩的心面對所有願意表達立場、敢於說出自身想法的聽眾,而在自詡為多元開放的台灣社會,除了不為人著想而惡意傷害他人的行為,任何表達都值得被尊重與鼓勵。
可是我也能聽出整場表演,不論台上台下都瀰漫著默哀與低落,《寶貝》原是輕快可愛的曲風,她卻用了小調色彩,有些緩慢,有些沉重的唱著。人與人間的共情,可以超越不同立場而被感知,或許台上的安溥、台下的聽眾以及在電腦螢幕的我,都感覺到一種廣大人群的痛:當曾經相信的信仰殞落,人如何不哀傷?遺憾的是,人所產生的信仰投射與真實,有時難以用理性邏輯分辨,難以解釋「為什麼」。
「所以安溥變了嗎?」
「如果任何行為都能被允許,是否世界將流於虛無?」
從事件裡可以延伸這兩個哲學性的問題。人的思想與行為會隨著接觸外界資訊、年齡增長而不斷蛻變,年輕的堅持可能隨著心態成熟而漸感不必要,或許早期推崇儒家思想,到了晚年卻選擇以佛教為依歸。可是仍存在某種本質支撐這些轉變,我認為那不變的本質正是人之所以為人,願意向上、向善、向心中的美好努力的泉源。
她曾在公民對談裡提到個人經驗:「音樂、文學、藝術之所以可貴,是因為容納了至高至美及人的劣根性,我們從中不斷思考身而為人的意義,與自己生命經驗做連結。所以我們那麼熱愛的音樂,是因為它能讓我們在這個什麼都要有,也什麼都得有的世界裡,有一刻能保有純粹。但純粹被無限上綱或無限擴大就會是極權主義、種族主義的開端。」
「文學、音樂、藝術的創作者,能感知到美好的事物或能影響人類的事物,它們應該被延續但或許無法立刻被普及。如果只是為了求取普及,我們可能會將它商品化、標誌化、符號化,或是變成洗腦的動作。正因為我們了解它的珍貴,不願意去除它的有機性,願意保有它的層次、雜質(或許對創作者來說稱作細節)。我們不願意讓那有機體變得只是純粹,只是具備感染力,或是只為了和所有人盡快達成共識。」她的歌曲和演出,始終挖掘人群裡共同的情感流動,呵護一份美好的純粹不變質,她一直在訴說一份廣大的愛。
《城市》
人們火熱 宗教理想娛樂
而我愛你 你可能記得?
我們相濡以沫長大後看晚餐時的 TV show
...
你多難得 城市繼續轉動
而我愛你 你可要記得
容納我們共同的飢餓 握手後再奔波
人們懂的 激情後各自沈默
而我愛你 但不因你而什麼
我們今曾與共交織於城市你的流行歌
與其稱自己為歌迷,我更自詡為安溥的讀者,細細反芻她的生命經驗帶來的思考,思想、行為不斷改變是人生必經的過程,但容納那一切的有機體到底是什麼?如同用手抓取泉水,或以任何容器侷限將徒勞無功,只能用心感受那流動和源源不絕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