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觀物角度與感情特質
唐代流配罪犯、貶謫官員的主要地區在嶺南瘴癘之地。此外則是今雲南、貴州、四川、湖南、福建等地。所謂嶺南,又稱「嶺表」、「嶺外」,指五嶺以南範圍涵蓋今廣東、廣西大部及越南北部地區。
其中具體地點又主要是崖州(今海南島瓊山東南)、潮州(治今廣東潮安)、驩州(今越南義安省南及河靜省)、峰州(今越南河西省山西西北)、古州(今越南諒山東北)、循州(治今廣東惠州市東)、欽州(治今廣西欽州東北)、賀州(廣西賀縣)、連州(今廣東連縣)、桂州(治今廣西桂林)、象州(今廣西象縣及其附近)、柳州(廣西今市)、端州(治今廣東肇慶)、振州(治今海南島崖縣)、瀧州(治廣東羅定縣)、黔州(治今四川彭水)、渝州(今四川重慶)、巂州(今四川西昌)、姚州(今雲南姚安北,後陷入土蕃、南詔)、夜郎(今貴州桐梓西)、臺州(今浙江臨海)、汀州(今福建長汀縣)等地。此外,流放之地還有西北及西部地區西會州(今甘肅靖遠)、北庭(今新疆吉木薩爾北)、西州(今新疆吐魯蕃盆地)、靈州(今寧夏靈武)等地。這些地點,距離長安短則千里,長者數千里,如何在最短的時程奔赴貶所,本身便是一種精神與肉體的雙重考驗。
據嚴耕望〈唐藍田武關道驛程考〉,唐代由長安通往江淮至嶺南諸地的道路有二:一為東出潼關經由洛陽南行(或經汴河水路南行)的「兩都驛道」;一為東南出藍田、武關至鄧州而南行的「藍武驛道」。前者為主幹道,寬暢易行,但是程途較遠,費時較多;後者行程近捷,無稽滯之虞,卻狹窄艱險。沿線山高水深,舟橋頗少,更增通行之困難與危險。從唐代流人行經道途之可考者來看,大多走藍田武關驛道。既踏上征途,首先遭遇到的是山高水深,道途之艱困,因此,流貶文人的行旅詩中,最常描述的是旅況的艱困:
岧嶢青雲嶺,下有千仞溪。徘徊不可上,人倦馬亦嘶。(元稹〈青雲驛〉)
朝經韓公坂,夕次藍橋水。潯陽僅四千,始行七十里。人煩馬蹄阻,勞苦已如此。(白居易〈初出藍田路作〉)
商山季冬行,冰凍絕行輈。春風洞庭浪,出沒驚孤舟。(韓愈〈赴江陵途中計贈王二十補闕李十一拾遺李二十六員外翰林三學士〉)
不覺離家已五千,仍將衰病入瀧船。朝陽未到吾能說,海氣昏昏水拍天。(韓愈〈題臨瀧寺〉)
天寒地凍,阻絕路途;滔天巨浪,驚悸行舟;馬倦人煩,勞苦不堪;途中罹病,瘴氣襲人;這些都是貶謫途中,無可避免的磨難。劉禹錫採用另一種方式表達遠謫之辛勞。在〈度桂嶺歌〉中說:
桂陽嶺,下下復高高。人稀鳥獸駭,地遠草木豪。寄言千金子,知余歌者勞﹖
桂嶺,即騎田嶺餘脈,位於湖南省臨武縣境,韓愈貶陽山,途經臨武抵連州,元和十年,劉禹錫任連州刺史,也道經臨武。末二句寄慨,向當政者抱怨度嶺之辛勞,其實也是在表達強烈的憤慨。
然而,萬死投荒,抵達貶所,又被遠惡荒僻的狀態及前所未見的風土景象所震懾。因此,流貶文人的行旅詩中有大量對於嶺南風土的描述。如韓愈〈赴江陵途中寄贈王二十補闕李十一拾遺李二十六員外翰林三學士〉說:
有蛇類兩首,有蟲群飛游。窮冬或搖扇,盛夏或重裘。颶起最可畏,訇哮簸陵丘。雷霆助光怪,氣象難比侔。癘疫忽潛遘,十家無一瘳。
這是陽山的情況:有兩頭蛇、蟲飛游、氣候冷熱無定、颶風、雷霆、癘疫、死亡種種恐怖的景象。這些景象,對於北人來說,全都是陌生的。再如柳宗元〈柳州峒氓〉對於柳州,如下的描述:
郡城南下接通津,異服殊音不可親。青箬裹鹽歸峒客,綠荷包飯趁虛人。鵝毛禦臘縫山罽,雞骨占年拜水神。愁向公庭問重譯,欲投章甫作文身。
此詩由城外寫起,前半言郡城往南,是通達四方的水道;奇特的語言、怪異的妝扮,令人難以相親。峒人之飲食習慣更是大不相同:他們用青箬裹鹽返家,生意人用綠荷包飯趕集;後半述此地以鵝毛縫製山罽,以雞骨占年,崇拜水神,俗惡如此,不禁愁問傳譯:打算棄章甫之冠,作紋身之民。這首詩充分表現出一個文化出身較高的落難京官,面對貶所奇異的風土民情,內心萬般說不出的懊喪。
再如元稹〈酬樂天東南行詩一百韻〉以長篇排律之形式,大幅描述巴蜀風土,相當能代表流貶文人的觀察角度。首先是邑人的生活情態:
舞態翻戵鵒,歌詞咽鷓鴣。夷音啼似笑,蠻語繼相呼。江郭船添店,山城木豎郛。吠聲沙市犬,爭食墓林烏。獷俗誠可憚,妖神甚可虞。欲令仁漸及,已被瘧潛圖。
此述及邑人的舞容好比鸜鵒飜飛,歌詞有如鷓鴣嗚咽;啼哭如笑聲,交談似喧呼。在城外以船為店、以木為郛;沙市之犬狺狺而吠,墓林之鳥爭食噪鳴;這種圖景,對於中原人士來說,真是令人恐懼。面對獷悍的生活習俗、邪神的宗教信仰,極想以仁政化導,卻已瘧疾染身。〈酬樂天東南行詩一百韻〉又說:
楚風輕似蜀,巴地濕如吳。氣濁星難見,州斜日易晡。通霄但雲霧,未酉即桑榆。瘴窟蛇休蟄,炎溪暑不徂。倀魂陰叫嘯,鵩貌晝踟躕。
這是詳述巴蜀自然環境:氣濁低濕、日光短暫、雲霧不消,瘴窟之中,經年有蛇虺出沒、溪水終年常溫;倀鬼叫嘯、誘人入水;山鴞日間自由來去。在自然環境威脅外,民情的驃悍難馴,更令元稹感到憂懼:
鄉里家藏蠱,官曹世乏儒。斂緡偷印信,傳箭作符繻。推髻拋巾幗,鑽刀代轆轤。當心鞙銅鼓,背弝射桑弧。
從元稹生動的描述,為吾人不難理解:流貶之後,不僅是生活適應的問題,也不僅是吏職勝任與否的問題,而是處身在一個令人惶懼戰慄、隨時面臨死亡威脅的地方。韓愈在〈潮州刺史謝上表〉中說:「年纔五十,髮白齒落,理不久長,加以犯罪至重,所處又極遠惡,憂惶慚悸,死亡無日。」柳宗元兩次貶謫,親族皆不服水土,相繼病故,自己也身染疾病,「行則膝顫,坐則髀痺」、「毛髮蕭條」、「魄逝心壞」,痛苦莫明。加以訊息不通,友朋往來隔絕,益感孤獨。因此「時時舉首,長吟哀歌,舒泄憂憤。」(柳宗元〈上李中丞獻所著文啟〉)不僅必要,而且不難理解。「嗚呼!以不駐之光陰,抱無涯之憂悔。當可封之至理,為永廢之窮人。聞弦尚驚,危心不定。垂耳斯久,長鳴孔悲。」(劉禹錫〈上中書李相公啟〉)劉禹錫的處境,使人同情,又何嘗不是元和流貶文人共同的悲哀﹖再因唐代重視京官,地方官員尤其是司馬,地位卑微。誠如白居易所說:「昔游秦雍間,今落巴蠻中;昔為意氣郎,今作寂寥翁。」(白居易〈我身〉)今昔對照,不免萌生受拘囚、被棄置的感覺。而隨著時光流逝,益感復官無望。儘管「嘻笑之怒,甚乎裂眥;長歌之哀,過乎慟哭。」(柳宗元〈對賀者〉)這樣的作品,令人讀來不歡;詩文創作卻是流貶文人在困窮至極、百無聊賴的謫居生活中,無可替代的要務。(未完待續)
﹝本文為2021/12/13國立彰化師範大學國文系[專家詩]課程協同教學講稿,依學術論文規範撰寫的同題論文詳見:李建崑著《敏求論詩叢稿》(台北:秀威科技公司、2007年出版、頁113至138) ISBN978-986-6372-2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