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火、少年,異世界,對人類相互傷害的思辨,和最終自我更為堅實的贖救。這並不陌生,卻始終感人,因為罕有能將童話僅視為童話的心靈,快樂接收詼諧而蓬鬆的逗趣畫面,即便我們都曾經如此。猶如往昔,《蒼鷺與少年》有難思議的瑰麗表象,與人性幽黯、創痛及片中也點明的「惡意」衝突呈現,美好又惆悵。
故事從火災開始。那很像空襲,卻沒有轟炸。主角真人母親所住的醫院著火了,他驚醒,循父親及眾人意志,狂奔繞開提物打著餘燼的僕傭,竄過觀望人群,瞅準空隙奮力加速。跑著跑著,視域所見都扭曲歪斜,他也隨之變形,對燦爛火光崩潰喊著「母親」。
一年後,他隨父親離開東京,抵達鷺沼,像鄉下地區。繼母夏子,生母妹妹,沉甸甸下人力車,與這個已然沉默、憤怒內燃的少年打招呼,說:我是你的新媽媽,肚子裡有你的弟弟或妹妹。少年的反應呢?嗯好。隨便。阿姨謝謝。談不上敵意,但當然抽離。他或許理解父親在生母死後恐約兩個月吧,就另與他人成婚並懷孕的必要,然而理解也僅供維持禮儀,他厭恨,或排斥所有關係,原因很簡單:傷口觸碰什麼都會引發痛。
隨著夏子,真人抵達威嚴大宅。走下階梯時一隻素來不飛入屋簷的蒼鷺,擦過他,就像歡迎,或者警告。至此故事基礎都齊備了,觀眾將以智識和情感自由解讀人、物和情節,譬如大宅、舅公、各式鳥禽和可愛的芸芸眾生「哇啦哇啦」。一切都有更深遠的意義。然則,就將電影看作,少年以幻夢展示他如何撫平創傷,理解人、世界,並從中做出選擇的故事,也很好啊。
少年的惡
因為你看,真人所面對的,是一個缺席又背叛的父親,以及周到但畢竟局外的繼母,宅院裡僕人同情且疏遠,宅院外村民,看他搭汽車上課,又是免除勞動的特權階級,欺侮他。他河灘撿石頭,狠狠敲破自己腦袋,既能忤逆父親安排,兼而以學校資助人、軍工廠老闆的子嗣身分,過度地報復那些學生。
休養期間,蒼鷺騷擾他,將他帶到河邊,用醜怪面孔,說他母親並沒有死,在等他。這可以說是異世界的引誘,惡魔的低語,或者就說投水自殺的念頭,縈繞著真人。畢竟魚臉破水,青蛙纏身,齊聲慫恿真人「跟他去」的場面,如果筆觸並非可愛,想必也能驚擾觀眾的入睡時光。夏子率一干婆婆,遠處射出破魔矢,解救了真人。縱有這般幫扶,夏子孕吐身體不適時,真人的看望也顯得敷衍,像給面子,順帶偷走一包菸,和男僕學習磨刀。
而這就是少年的惡了。冷淡、不同理,通曉禮儀和良俗,可以使用,並不尊重。微妙的是,他所在的權力位置,也確實可以不必。在內做少主,在外為權貴,憤恨少年本來可以變得更壞,或壞得更明確,反正在他面前展演的世界面貌,也沒多在意良善及他人。但是生母留了一本書,《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真人的懺情淚水,大抵意涵,就是悖反了生母對他的期待,在翻頁同時,感受母親的祝願,和自己是個「壞孩子」的事實。
真人的壞被打消了。因為那種壞,並沒有年歲鍛打,乃至成為一種更堅實的價值取向。那種壞是所愛缺席及背叛的怨怒,但亡母卻在舊物藏書,落款叮囑。那使靜室的溫度上升,伴隨著熟悉的氣味。那是有人確切在乎,且深長在乎著的證明。
隨後,當真人走入銘有但丁《神曲》的隧道,在森羅藏書裹挾下觀看亡母的幻影,並親手毀壞它的瞬間。他將仍有衝擊,卻清醒地專注於被誆騙的賭爛,用蒼鷺風切羽所製成的箭矢,射穿蒼鷺的上喙。那水般流淌的幻象,意味著以諸多眼淚,放下了執念,畢竟已經散潰了。
戰爭究竟是什麼呢
墓園、鵜鶘,「學我者死」。學什麼?
年輕霧子所說,下界居民不能殺生,但魚的器官卻是無明遊魂「哇啦哇啦」昇華的必要材料,亦即這些可愛卻近乎失能的小東西,注定彷彿快樂地上天,被鵜鶘捕食。火美施放的光焰,也是必要的,哇啦哇啦有些被迴護得以抵達彼端,有些則彷彿遭擊墜,沒入海裡。
殺生,上天。那似乎明確指向,剝奪以賦予,賦予以行動。筆者對此的理解是:戰爭作為一種對國家資源的全面耗竭,需要利用自然,需要百姓奉獻、忍耐,被剝奪更多、過得更苦,更酷烈地打造及生產,直到勝利。「勝利」將回頭定義一切為戰爭都是正向、有用、必要,天經地義或冠冕堂皇的,包括死亡,也很光榮。掠奪著哇啦哇啦的鵜鶘們,無奈以此裹腹,卻也並不完足,僅能高度自覺地行惡以苟活,完成牠們作為士兵的使命。這是軍國主義下低層的生活。
中層呢?是那些熱烈歡迎,背後持刀的鸚鵡們。牠們或許是軍官,或就是還倖存,還在軍援系統裡的士兵。相較已然感到無奈且自省的鵜鶘,當鸚鵡總算捕捉到真人,置辦宴席以佐餐,你可以看見牠們近乎質樸、衷心快樂,東奔西走,那是完全服膺戰爭對人性影響的表現。鸚鵡有一種詭異的憨。當大王登高且氣壯號令,牠們「為大王歡呼三聲」,那令人悚然,卻又很有趣。
大王也是隻鸚鵡,牠就叫鸚鵡大王啊。你不曉得牠如何脫穎而出,成為領頭,但牠和其他鸚鵡相較,全然不蠢,意志堅決,行動果斷。牠背手與真人的舅公在河邊踱步,政和軍並步向前。當牠確認舅公僅願意將權柄交給真人,牠慌亂又氣憤,隨意組積木,屏息希望塔不倒,而終於頹傾無可挽回,就一刀劈下,讓整個異世界崩壞。牠最終沒有得到,或是死了,或飛入林間,成為尋常。
舅公早早就瘋了,下落不明。在異世界,他是造物主。如要對應戰爭,考慮到介意血脈和性別這件事,或許是皇室,畢竟二戰前,天皇仍有實質且崇高的政治地位。總之舅公分配並制定這個世界的結構,希望真人接替他的職責。第一次,他將有惡意的石頭遞給真人,被以染有惡意拒絕觸碰,那恰恰證明舅公不僅無從分辨,甚至已經習慣而無須避忌。
於是我們得到的戰爭圖景是:受限於龐然錯雜的結構,無能甚或也不想分明善惡的決策者;利慾薰心,崇尚暴力的自大將領,和憨厚殘忍的鸚鵡及無奈鵜鶘,共同吞食著眾多無姓氏面孔相同的生靈。
而這整件事上演的空間,是一個眾多門戶,通向不同時空,將時間摺疊成環景的塔樓。那麼我們就曉得了,那不只是日本,不只是太平洋戰爭,那是繼往開來所有將戰爭作為選項的國家,必然的昏聵、混亂與血淚。舅公或許有著崇高的目標,或許沒有,沒關係,結果都一樣。
所以真人說不。他也有惡意。無從抵禦就索性不碰觸。他的自制所折射出的意涵,是世上並無「良好」的戰爭。無論動機為何、結果為何,過程如何受限,戰爭本身終將回頭汙染操戈者。正當的目標要以正當的手段實踐,惡無法維護及生產善,學我者死,毀滅他人的注定被毀滅,戰爭沒有「正確」的可能。
接納和告別
少年還無從感知母親的惡,母親就死了。這是火美為何始終甘願、傻白甜,所有舉動都利他到像個工具。當然,畢竟火美只是久子(生母現實)年幼時被銘印異世界的刻痕,純真且快樂的備份。久美終將被燒死,於是火美役使火焰,那很怪地令筆者假設起:火焰本身會害怕燃燒嗎?
無論如何,火美與那位留書,溫潤惦念真人的母親,所帶給觀眾的感受一致。像真人延伸了亡母的遺緒,或竟然一位通曉命運的少女願意赤誠為孩子奉獻,真人都和他的生母共度一段告別時光。當她笑靨盈盈,看真人狼狽吃麵包;當她清淡對真人說:我要回去生下你啊,就使人潸然。她的「不怕火」,就是「不怕死」。說完開門就走。因為這是母愛,也是對孩子而言無從商討的饋贈。我要生你就把你生了,其實跟你有什麼關係呢。火的霸道及暖意。
相對的。當真人走進白紙垂墜的產房,夏子斥罵他,要他滾出去,表達「最討厭真人這個孩子」。那很難定義是保護或坦承,但真人的回應是:呼喊夏子媽媽。那種變化,延續著真人讀書所得來的體悟,眼前這個猙獰、厭恨自己的女人,難道一開始就如此嗎?或者就是真人的惡意蔓延,乃至他人也以惡意償還。說穿了,你毫無遮掩地討厭一個人,又如何期待對方喜歡你。
然後魂帛阻隔他們,將真人排除。像奔赴火場的情境和表情。火美向巨石許願,沒有立即實現。沒關係。命運讓真人失去一個,又給了他一個,這聽起來有點兒戲,但實情恐怕如此:當你能夠接納他人的真心和好意,選擇締結一種被命名母子的深重關係,血緣就不再重要了,不是嗎?
這是真人的個人生命,他的小敘事,角色在遊覽以表述宏大主題的同時,解決的內心衝突。解決的路徑,是將生母美麗的印象,塑造成拯救、照護及犧牲的火美,親暱且輕快地互相陪伴一陣,並沿著生母確切留下的祝願,掐滅自身痛苦,重新成為對外敞開的人。
更有實感且堂正的生活
事情已經結束了。真人揣著護身符及沾染惡意石頭,在時停魔法中與蒼鷺告別。石頭仍有惡意,但終將被時間沖淡;耗竭、廝殺、奴役、困頓和互相掠取的記憶和影響,終將被時間沖淡。蒼鷺鞠躬,消失,費解而詭秘。牠是什麼?又為什麼?不大清楚。觀眾曉得牠的功能,觀看牠的表演,但究竟牠何必在這裡?
總之真人拒絕接班。無論舅公究竟是什麼,他都選擇不要延續這個充斥犧牲及私慾的體制。他生活的條件,夠格去做這個選擇。兩年後,他和新家庭回東京了。故事戛然而止。超越痛苦,克服惡念,接納他人的關愛與羈絆,這怎麼看都是一個堂堂正正的人,將要展開他更好的生命了。也許我們能稍稍推估,真人將來不再與軍工及航空相關,而會操持一種更柔和也更雋永的行當。
譬如做動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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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菜有蟲對文中舅公、叔公或大叔公的人稱指正,也提及《蒼鷺與少年》對日本神話的化用,其評論連結:〈日本的戰敗與重生|《蒼鷺與少年》爆雷超譯不負責任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