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磚《喀山宣言》對撞美國大選：不管誰贏都要面對新世界

2024年10月22日至24日，金磚國家領導人第十六次會晤在俄羅斯喀山舉行，主題「加強多邊主義，促進公正的全球發展與安全」反映在各方領導人的談話間，也體現在會後公布的《喀山宣言》裏。

從篇幅來看，《喀山宣言》多達134條，由序言和以下四個部分組成：加強多邊主義、推動全球和地區穩定與安全、加強經濟金融合作、促進人文交流。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以下兩點。

第一，重點關注中東局勢，淡化談論俄烏戰爭。例如《喀山宣言》第30條就以大量篇幅表達對以巴局勢的擔憂，重申支持巴勒斯坦成為聯合國正式會員國，並且呼籲雙方回歸「兩國方案」解決衝突，建立以1967年6月邊界為基礎、以東耶路撒冷為首都、與以色列毗鄰和平共處、享有主權的獨立巴勒斯坦國。第31條則提及黎巴嫩局勢，譴責以色列對黎巴嫩平民和基礎設施的巨大破壞，呼籲立即停止軍事行動、維護黎巴嫩的主權和領土完整。

但論及正在進行、規模也相當巨大的俄烏戰爭，《喀山宣言》就僅在第36條中表述：我們憶及在聯合國安理會、聯合國大會等相應場合就烏克蘭境內及周邊局勢表達的國家立場，強調所有國家都應遵守《聯合國憲章》宗旨和原則的完整性及相關性，讚賞地注意到那些旨在通過對話和外交手段和平解決衝突的相關調解和斡旋建議。

第二，強調支持新開發銀行（NDB，原名金磚國家開發銀行），並且研究本幣合作、支付工具和平台。例如《喀山宣言》第62條中，各國承諾支持新開發銀行進一步發展，擴大本幣融資、加強投融資工具創新，以實現2022年－2026年總體戰略。第67條則授權金磚國家財長和央行行長繼續研究本幣合作、支付工具和平台，並於下屆金磚主席國任期內提交報告。

整體來說，《喀山宣言》反映金磚國家從投資概念過渡到地緣集團的轉型；而這次峰會的成功舉行，更是標誌新興市場國家影響力的提升。眼下美國總統大選進入倒數，不論結果鹿死誰手，華盛頓面對的世界都已比4年前更加不同：美利堅帝國結構依舊龐大，但一道名為「全球南方」的裂隙正悄然延展，並將持續震動未來秩序。

為什麼《喀山宣言》重以巴輕俄烏

首先觀察《喀山宣言》「重以巴、輕俄烏」背後的策略傾向。其核心，當然與金磚國家的角色定位有關。

整體來說，當前金磚機制始於新興市場國家推動的多極化趨勢，目標是通過南南合作提升發展中國家話語權，並在全球經濟中心從西方轉向東亞、南亞的背景下，建構更加緊密的經濟合作框架，再將話語權從經濟逐步延展至政治安全領域。2024年的局勢就是相當明顯的例證：全球地緣格局持續多極化，美國、歐盟的領導力受到挑戰，非西方國家的經濟和政治角色持續上升；中東局勢的動盪不安、俄烏戰火的持續難止，更促使全球秩序進一步碎片化，動搖傳統大國集團的單一主導地位。

在這種背景下，金磚國家既要平衡內部成員的利益分歧，又要在全球事務中維持相對一致的對外立場，選擇「重以巴、輕俄烏」的議程設定，就是兼具現實利益與角色身分的雙重錨定：強調中東議題有助金磚成員在不完全一致的利益下找到共識、凸顯南方身分，淡化俄烏戰爭則能避免各種內外分歧、展現彈性。

在中東議題上，各國的利益考量十分清晰。中東是全球能源市場核心，其動盪直接影響全球經濟穩定。而金磚成員、尤其中國和印度，都是能源進口大國，當然更需要中東維持和平穩定。因此宣言中對以色列軍事行動的譴責，不僅表明金磚國家對於中東和平的支持，更透露其對全球能源安全的擔憂。尤其以色列入侵黎巴嫩後，以色列與伊朗互動來到劍拔弩張的危險邊緣，如果兩國不幸爆發全面戰爭，油價可能被持續推高，對金磚成員國的經濟構成巨大壓力。

此外，強調中東議題也符合全球南方的關注焦點。以巴衝突和黎巴嫩問題涉及主權和反殖民敘事，能與發展中國家對西方干涉與霸權的反感相共鳴。金磚國家選擇在宣言中突出中東議題，既能強化全球南方身分的認同感，也有機會在地緣政治上獲得更多支持，平衡美國在中東的影響力。

而淡化俄烏戰爭則展現了金磚的彈性。對各國來說，俄烏戰爭是一個高敏感話題，不僅牽涉俄羅斯和烏克蘭的恩怨情仇，還涉及美國和歐盟的安全利益。金磚國家一來要顧慮與俄羅斯的互動，二來要避免與西方全面交惡，三來要降低內部成員歧異，在這三重考量下，淡化衝突無疑是最佳策略。

例如中國和印度，本身就在俄烏衝突爆發後保持中立傾向，拒絕參與對俄制裁、也不完全同意俄羅斯的戰爭敘事、更不替俄羅斯的領土主張背書；巴西和南非作為金磚中的區域強國，長期在全球事務主張多邊主義和南方合作，在其看來俄烏戰爭屬於「北方衝突」，淡化俄烏議題有助突顯金磚的「南南合作」屬性，也能避免自己與西方國家的直接對立。

整體來說，《喀山宣言》「重以巴、輕俄烏」的立場，其實體現金磚國家對於全球議題的再選擇：通過聚焦中東議題，金磚國家彰顯自己關注的利益場域，也展現對於全球南方議題的支持；通過在宣言中淡化俄烏戰爭，金磚國家希望避免內部分歧擴大，並使金磚機制更具協調性和靈活性。

這種做法既體現金磚機制在全球事務中的平衡策略，也透露所謂多極秩序不是「冷戰2.0」的基礎現實：新興市場國家崛起當然可見未來的既定趨勢，金磚機制也將藉此擴大在全球南方、乃至全球事務的影響力，但這種崛起本身，並不訴求與西方展開全面對決，而是要在相對務實的視野下，選擇與自身相關的議題彼此團結、另起爐灶。換句話說，這是有別於過往美蘇冷戰的鬥爭意志：不與美國為首的西方秩序脫鉤、決戰，但著手在霸權裂隙處結成鬆散同盟，在窒礙難行的結構下另闢蹊徑。

為什麼新開發銀行重要

而這種「兩條腿走路」的做法，也體現在《喀山宣言》對新開發銀行的重視上。從本質上來說，新開發銀行的出現反映金磚國家對國際金融體制改革、去美元趨勢的強烈渴求，也表明金磚國家希望追尋獨立於西方主導機制外的經濟主權。

首先觀察新開發銀行的角色與使命。其在2014年的巴西金磚峰會上正式成立，目的是為金磚國家及其他新興經濟體提供基礎設施和可持續發展融資，同時解決國際金融體系中的不平等問題。從現實來看，金磚國家的經濟結構多樣化且高度互補，從資源型經濟（如俄羅斯、巴西）到製造型經濟（如中國、印度），各種類型不一而足。但這些國家普遍面臨一系列挑戰，包括對於外部經濟的高度依賴、易受金融市場波動衝擊、國內經濟發展不平衡，基本上也是全球南方的整體縮影。

從這些國家的立場出發，他們多數需要的不是單一貸款，而是能夠推動國家經濟發展和現代化進程的重要支援力量，在這個背景下，新開發銀行剛好能在推進基礎設施建設、綠色能源、智慧交通等領域項目扮演角色。更重要的是，與西方主導的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和世界銀行不同，新開發銀行的貸款不附帶嚴格政治條件，而是更關注各國的實質發展需求，因此能為許多發展中國家提供有效替代，避免過度依賴西方金融機構的局限。

從這個視角來看，《喀山宣言》對新開發銀行的重視不僅是對其過去成就表達認可，也是金磚國家對於未來提供了新選擇：在獨立、自主的金融框架下實現可持續發展。

而新開發銀行的去美元化潛力也是《喀山宣言》的重點之一。顯然，支持成員國的本幣貸款和本幣結算，不僅能降低美元波動所帶來的金融風險，還能增強金磚國家的金融自主權。

眾所周知，美元在二戰後便作為全球儲備與結算貨幣，長期穩居國際金融體系的主導地位。這不僅為美國帶來巨大經濟利益、能通過貨幣政策調控全球資本流動，也導致了其他國家在貿易、投資和外匯儲備上過度依賴美元，並且引發一系列弊端，包括美國貨幣政策的外溢效應、金融制裁的工具化、以及發展中國家的金融脆弱性等。

近年，隨著全球多極格局深化、美元霸權風險增加，去美元化的趨勢在國際隱隱浮動，許多國家開始探索多元化的金融合作方式。例如，中國近年與多國簽署了本幣互換協定，以人民幣結算的貿易逐漸增加；俄羅斯也因戰爭制裁被迫推動去美元化，減少美元儲備並與其他國家探索非美元結算管道。

金磚機制在這種趨勢下，當然也希望通過推行本幣合作、強化新開發銀行來應對全球金融風險，尤其是美元主導體系中的不平等現象。因此《喀山宣言》中對新開發銀行和本幣合作的強調，其實既表明金磚國家增強金融主權的願望，也反映其對經濟增長的迫切需求。

當然，如果依照這個路徑長期發展，金磚國家有機會挑戰美元主導的國際體系、推動多極化的金融秩序；不過如果聚焦短期成效，新開發銀行其實更務實的目標，還是成為發展中國家的支持力量，通過平等、無附加條件的融資方式，來為全球南方國家提供有效的金融替代，增強其經濟自主權，並為南南合作奠定更堅實基礎。

從「重以巴輕俄烏」的議題選擇到支持新開發銀行，2024年金磚峰會的《喀山宣言》標誌了各國在多極化格局下的戰略抉擇。這種不訴求全面脫鉤與對抗的「另起爐灶」，正為全球南方國家帶來新發展可能，也正不斷重塑全球秩序。在可見未來內，國際格局將在金磚和西方國家的互動博弈中不斷演變，新興市場國家的崛起也將催生更加多元的全球治理圖景。這或許是下任美國總統所不樂見的局面，卻也是衰老霸權遲早要面對的新現實。

原文發表網址:

2024.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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