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鎮的居民每年都會患上不知名的疾病。這個地方長年乾旱,人們終年沒有乾淨的水可以飲用。疾病安靜地潛伏在每個人的身體裡,像一顆隨時會爆破的計時炸彈。村鎮郊區隨處可見龜裂的紅泥路,人們每天都會經過這裡,災難如影隨行。傳說從前的Y鎮是個水鄉,充滿豐沛的水源,清澈的河水從湖城街延伸到古平街的盡頭。這樣的說法未曾有人尋索證實過,沒有人知道這個傳說是從何時流傳下來的,彷彿在很久以前它就已經存在。
一天早晨,天氣十分炎熱,房間的窗透出奇異且猛烈的晨光,他從糾結的睡夢中醒來,汗流浹背。他覺得口中彷彿有一鍋熱水在沸騰。他正想往嘴裡吞嚥唾液,卻發現口腔和舌頭乾澀,一股悶氣哽在喉頭。他從床上爬起,緩慢伸展長期僵硬和疼痛的背部。他的思緒還陷於迷濛慌亂的夢境裡,在醒著和夢中遊蕩。他拖著搖搖晃晃的身子,經過充滿昏黃光線的長長走廊,最後走到廚房想倒杯水喝。
廚房一個人也沒有,充滿詭譎的氣息。
他在廚房裡尋索著,往茶壺、熱水壺、杯、鍋子找水喝,可是卻連一杯水都沒有。他忽然發現牆角的櫥櫃是傾斜的,心裡想著怎麼可能並感到難以置信。他不斷向前又向後,往不同方向移動結果都一樣。櫥櫃底的腳跟長度一樣,平穩地置放在地面。他順著櫥櫃一直往地面凝視許久,終於恍然大悟。原來廚房的地面是傾斜的,為何以前他從未發現呢?他口裡喃喃自語,又搖搖晃晃地步向廚房後門,推開門走出去。
屋後一個人也沒有。周圍的房屋往兩旁起伏延伸,這些房屋的圍籬後面生長著一些枝枝蔓蔓的灌木叢,視線的盡頭是一片荒蕪的緩坡地。這裡多年來埋葬許多村鎮居民過世的遺骸,黑夜裡總是隱現微弱的火光。他的父親病逝後也埋葬在那片緩坡地的某處。那是個天色暗沉的黃昏,熱風撲來,有人在附近焚燒野草,空氣中瀰漫乾燥的淡淡焦味。他、母親和妹妹三人站在空洞的墓穴旁。他藏在陰影裡,靜靜凝視鎮民齊力扛起棺木移往墓穴,母親和妹妹痛哭出聲,直到墳土完全將父親覆蓋起來,她們都未曾停止哭泣。此刻,早晨的緩坡地沉浸在寂靜的氛圍裡,隱隱散發陰冷的氣息。
他覺得躁熱,像一根根銀針細密地刺滿咽喉,汗珠從他額頭滾落,滑過黏乎乎的臉滴到空氣中即刻化開。點點光亮的星火聚焦又往他眼眶四周擴散,持續不斷由大而小,由遠而近,在半明半暗間趨向幽暗。那視線裡的幽暗由淺向深,又凝聚成點點火光,像漩渦中綻放的煙火。他忽然憶起父親臨終前死灰般的臉和那些他說過模糊飄忽的話語。他甩甩頭像是要忘記那一切,口裡燒灼,感覺那張臉又面向著他,含糊地不知說了什麼。他仰起頭望向層疊起伏的坡地和房屋,它們彷彿慢慢浮蕩起來。
他恍惚蹲在屋子後院的泥地上。
有一株新樹苗從野草叢中冒出,細嫩的枝葉散發香甜的氣味。他掬起土低望,較院子別處的泥土顏色深沉,還有點冰涼。這冰涼使他想著水的溫度,陽光底下波光粼粼的流水,不知流向何方。他記起曾在夢裡感受冰涼的水,像身在河中,又像漂浮在水面,旁邊浮著慘白的病人屍體。夢很短,他很快醒來。
他想著那個關於水鄉的傳說。
四周很安靜。他進入屋裡,發出細碎的腳步聲,過不久又走出來,手中多了鋤頭和鏟子。他在心中想像一個完美的藍圖,還來不及思考更為細節的部份。人生很多重大的事往往未經縝密思慮,只單憑一股衝勁就做出決定並實行。此刻的他像懷抱遠大夢想,對未來依舊充滿希望的年輕人一樣,將整個計劃過程在腦海中演練一遍。這樣飽滿和光明的感覺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過,距離現在是那年他剛畢業出來工作的時候。他為自己所持有的想法而感到振奮,覺得這將是解決村鎮長期以來面臨的重大困境的好方法而沾沾自喜。於是,他的內心迅速凝聚一股強烈的力量和慾望。他在院子裡來回踱步,心裡思索著一個確切適合挖井的位置。哪裡會有水源汩汩流出呢?他想,只有確定明晰的方向,才能更接近理想多一些。最後,他停下來,站在那株新樹苗的旁邊,然後蹲著,嗅聞樹苗散發的鮮嫩氣息。他對著泥地目測一番,然後舉起鋤頭往泥地鋤出一個不大不小、表層淺薄的圓圈,而不傷害那株小樹苗。
現在,他的心裡所想的只有挖井這件事。關於這件事,其實他並沒有思索太多,他向來都未曾思索太遙遠的事。剛開始進行挖井工作時,他的背部傳來細微的疼痛。背部的疼痛是舊疾,上方的背脊骨至臀部的尾龍骨漸漸傾斜彎曲,使他長期不能正常地伸直,挺直背脊太久就會感到痛。當他將鋤頭往後拋,再使力向前揮落時,拉扯到背脊,於是鋤頭落下的地方斜側了一邊。他心想這只是剛剛開始,一定是還沒找到合適的力度和方法,他不能做個怯懦者,要拿出勇氣來。更何況他現在所做的事還能解決村鎮所有人的問題。他更增強了對自己的信心和意志,他想做任何事都應該要充滿意志,特別是堅強的意志力,他要努力朝這樣的目標邁進。
他刻意忽視背部如針刺的麻密感覺,重新尋找適當的力度和鋤頭握法。他微微張開雙腳的距離,讓上下半身擁有平衡的狀態,一切事物的開始都是困難的,他想起自己找工作的那段時間也是到處碰釘子,很多工作他都沒有能力完成。他再次拿起鋤頭,掌握一定的力度和揮落的角度,往下鋤。練習幾次後,他覺得自己做得比之前好多了。
接近中午的時間,陽光更加熾烈,讓人難以承受。雖然炎熱,但他的汗是冷的,像一條條小蛇爬過他的背部。他忽然覺得這身皮囊彷彿蛻下一層沾染塵埃的殼,體內緩緩湧起一股新生的氣息,他想像冰涼的水滑過他全身,使他產生前所未有的舒暢感覺。
直到出現有弧度,如碗狀的大圓圈,他不再沿著圓圈的四周鋤地,而往中心點掘深,洞穴周圍的碎石土順沿中央的凹陷處墜落。他越往下挖掘,越發現土壤底部大部份都是砂土和一些碎石。只要意志悄有動搖,不繼續往下挖掘,就永遠也無法知道泥土深處,那些看不見的幽暗地方蘊藏著什麼難以預料的真相。
他感到餓。
他的雙腳忽然變得輕盈起來,淺淺的涼意由腳底緩慢流竄到身體各處。所有的感官知覺漸漸遲緩下來,握著鋤柄的手軟綿綿的,像含在嘴裡馬上融化的綿花糖。但他卻浮升莫名激烈的情緒,沈靜的靈魂忽然感受到生命的氣息,他意識到當下的自己正在掘井。
突然,屋後的門咿呀被推開,走出一個身材有點臃腫的中年女人。她的嘴微張,眼神輕輕閃了一下,走向他。
「大熱天,你在幹嘛?」
「媽。」他吞吞吐吐地說不出其他的話。她更加趨近他的身旁,雙眼凝視那個圓弧狀的洞口,還有堆積在洞口旁被掘出的地底泥土。
「你在挖東西?」她面露疑惑地看著自己的兒子。
「我在挖一口井。」
「一口井?」
他心中充滿被干擾的不滿情緒,但是他不能明顯地表露出來。他想她一定會像過去那樣干涉他任何的事,包括他的工作。自從父親過世後,他覺得母親甚至把他當成了自己的丈夫,對於他的生活都有很多意見。現在,挖井這件事無論如何他是不會輕易退讓的。
他開始向母親說明他的想法和整個過程。一旦說出口,他覺得自己似乎比之前更確定挖井這件事是對的。母親聽完他說的話,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她走進屋裡又走出來,手上多了一張小椅子。她把它放在門邊,接著坐在小椅子上,沒有說些什麼地看著他的挖井工作。他不能相信現在坐在他面前的會是自己的母親,那個處處干涉他一切的人。他停頓了一下,還在思索事情的發展怎會變成這樣。
「你不是想挖嗎?怎不繼續?我也想看看泥土底下是否有水。」
即使他還是無法相信,但是他覺得目前最重要的是挖井這件事,於是他又繼續埋頭掘深。其實,他對掘井這件事也並非完全不心存質疑的。當他將更多的思緒和心力投諸在掘井的事情上,他愈發對和它有關的細節存有疑問;但有時在掘井的過程中,他又忽然浮升確定的感受,擁有宛如神諭般的直覺,在體內迅速流動,於是他繼續往泥土更深處鋤著。他循著心中無從阻卻的心意,時而改變掘洞的位置和鋤法;但更多的時候,他仍然依循一定的法則和土質的特性來進行工作。他慢慢覺知這是一項與時間、體力,甚至內在意志力進行拉鋸的心智遊戲。直到洞口有半個人的深度,他把鋤頭放下,拿起鏟子。他跳進那洞口,站在中心的位置,然後開始往四周剷出砂土和碎石。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他逐漸感到強烈的疲累,他發現母親不見了蹤影。他隱約聞到從廚房傳出來的飯菜香飄浮在空氣中,和泥土的味道融合在一起。他這才想起自己從早上到現在都還沒進食,飢餓的感覺又忽然回到他的身上。
他決定暫停挖井的工作,先把肚子填飽。
他來到飯桌前,看見剛讀國中的妹妹不知何時已坐在椅子上。他一時不察妹妹不同於以往略帶輕蔑的眼神,而是轉變成一種有點興奮的神情,這使她的臉龐比過去多了些柔美和活潑。
「媽剛才說起你挖井的事。」她主動開口對他說話。「是真的嗎?」她的眼珠子靈活地轉啊轉,閃爍著晶亮的光彩。
「是。」他第一次看見妹妹如此靈動的表情,還一時無法回神。
「先別說這事了,吃完飯再說。」原本站在爐灶前的母親炒完最後一道菜,熄火後也來到飯桌上準備吃飯了。
於是,一頓飯下來,他們誰也不再提起挖井的事,彷彿這是件不值得一提的事。
直到午後陽光變得微弱的時候,挖井的工作才再次展開。
此刻,他彷彿站在陰影裡。他漸漸產生煩躁的情緒,一切似乎變得難以忍受。剛開始的時候,妹妹坐在母親之前坐的椅子上,專注而充滿好奇地望向他進行挖井的工作。他覺得有股遺落許久的感覺又重新回到他的身上,於是他更加投入這項工作。可是沒有多久,她越來越靠近他,甚至蹲在洞口邊,從上往下望向他,不斷說著許多話,提出許多問題。原本感覺受到重視的愉悅心情已經逐漸被一股怒意所取代,他無法任意且順利地進行工作,焦灼和煩亂瞬間盤據著他。他忽然對挖井的事感到無趣,先前的熱烈情緒彷彿慢慢消退。他有一種想要趕快完成挖井工作的念頭,但卻深深明瞭欲速則不達,如果因一時的疏忽和倉促可能會毀壞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背部的疼痛又隱約浮現,使他痛楚難當,前方的路似乎明暗低暈,那種時而狂喜,時而痛苦的感受交替產生。而且,他再次面臨了另一個困境。
洞口越來越深,他所費的力氣也越多,力不從心的感覺慢慢襲向他。那時他挖掘到某個過程時,還看到一些黏濕的泥濘,他以為這表示地底深處應該暗藏水的可能。可是,事情顯然不是他所以為地這麼簡單,他應該在最初的計劃裡進行周密的思索,才開始展開工作。他陷溺在不斷糾正完美藍圖的想像中,使他的信念變成一張容易被戳破的蜘蛛網。
挖井的工作比想像中緩慢了許多。
直到天色灰暗下來,他站在洞穴裡,仰起頭,看見眼底的天空只是一個圓碗狀而已。
妹妹不知何時已離去。他忽然孤獨了。
現在屋子後院只剩他一個人。母親和妹妹似乎不再相信他了,他們不再覺得那口井會有水流出來,才會離開他的。他放下鏟子,像隻野獸般從洞穴裡爬出來。他趴在泥地上喘著氣,種在旁邊的那棵小樹苗顯得暗淡失色,香甜的氣味突然消逝在空氣中。
不遠處的緩坡地溶融在暗沉的天色裡。
他忽然想起那個關於水鄉的傳說和那些夢。夢裡,他漂浮在水面,冰涼的水從他的身邊流過。
他躍入洞穴,繼續拿起鏟子剷土。
他又再次感到飢餓的時候,天色已完全暗下來。又圓又魔幻的月亮出現在洞口的上方,他感到一陣溫暖。他忽然停下工作,放下鏟子,往井口深處看,是一整片高低不平的岩石。挖井的工作無法繼續下去了。此刻,隱藏在他身體裡忽明忽暗的星火逐漸趨向寂滅。冷冽的氛圍掩埋他,腦海裡持續閃現街鎮上各處的水源地突然迅速乾涸,路面龜裂的紋線彷彿粗暴地劃破每個人血紅的心臟。
他蜷縮起身子,緩緩躺在岩石上。他的身體輕盈起來,從岩石深處,地底的幽暗地方沁出冰涼的感覺,像水的溫度。恍惚間,他彷彿回到母體的羊水圈裡,泅泳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