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過印度?」朵拉重述了一次,簡直不敢相信,「你還聽我說了那麼多的印度故事,而且聽得那麼入神,搞得我好像在耍猴戲…你是在哈囉嗎?」
「誒,不是,我沒有誆你…」榮格被朵拉這麼一說,竟然莫名感到…緊張!
那是一九三八年,榮格應印度的英國殖民政府邀請,穿越這深具異國風情的次大陸,最後由錫蘭返國。*
當然沒有《馬可·波羅遊記》來得精彩,榮格心想,畢竟那是一部似真似幻的文學作品,而且是在印刷術興起之前出現的遊記。在那個沒有廣播節目可聽、沒有電影可看的年代,每個人汲汲營營於生活,普羅大眾在農暇之餘的娛樂不過是喝喝酒或聽聽吟遊詩人的說說唱唱,有點識字能力的貴族是狩獵或是讀讀故事。就算識字能力高下有別,縱身異世界風情的文字或故事來逃避現實是最佳的途徑。《十日談》、《神曲》、《坎特伯里故事集》、《變形記》…等諸多流傳下來的故事,就是明證;文學既是《苦悶的象徵》,也是苦悶的出口。
然而,在那片廣袤而《憂鬱的熱帶》大陸,榮格親身體驗了許多令人目瞪口呆的情事,那可是遠遠超過不必遠行、臥遊寰宇就垂手可得的閱讀經驗了。
「…玫瑰就算不叫玫瑰,它依然芬芳…」榮格眼珠子一轉,隨口唸了個句子。
「我知道,這是莎士比亞《羅密歐與茱麗葉》裡有名的臺詞,哼哼,這麼著名的一段話,怎麼可能有人不知道呢?要是不知道的話,恐怕是連莎士比亞的名號都沒聽過吧。話說,你有認得這樣的人嗎?有的話,我一定要好好見識一下這個人*!」朵拉提到文學大家,一掃剛才被榮格莊孝維的氣惱,精神都抖了起來。
「…哇,很好,那,你聞過玫瑰花嗎?」
「歐芙.蒄司(of course~)」朵拉將中段音蒄拉得長長,和西班牙語的彈舌音差不了多少,強調她可是聞過花香、玩過人生,不是個鄉下老土,對榮格挑釁般的提問不以為然的反殺;「你沒聞過嗎?」
「這個自然;我再問你,莎士比亞筆下的玫瑰,和你實際聞到的玫瑰,哪個比較香呢?」
「這個沒法子比較吧,卡爾!你不如問,蘋果和櫻桃哪個好吃,好歹這兩個都是水果;」朵拉似乎抓到榮格的語病,繼續反殺,打算將他按在地上摩擦。甚麼奇怪的爛問題嘛~「筆下的玫瑰是文字,用看的;聞到的花香是真的,用嗅的。拜託,你嘛幫幫忙,用你的…想想!」朵拉右手食指比了比膝蓋,嘲笑他。哼!我就不信出不了氣!
「是,你說得沒錯,文字的玫瑰和聞嗅的玫瑰,指涉的都是概念上的玫瑰,但兩者的內容卻是截然不同。」榮格頓了頓,看著朵拉的反應。
「這個自然。」被榮格前半段話認可的朵拉,氣勢略微下降了些。
「那時殖民政府安排了位當地的嚮導給我,讓我有機會親自體驗印度生活種種…」榮格彷彿進到另外一段回憶的時光裡,精神飄到那個《憂鬱的熱帶》大陸裡:「
我曾經和一個當地土王(rajah)的弟弟,一個公務員,到沿緬甸邊境的吉大港山區旅行。他那麽用心地要僕人讓我猛吃東西,我大吃一驚。大清早,我吃palancha,也就是在床上用茶點(這裡的『床』,只是我們過夜的土著小屋裡面用竹子編的潮溼地板);過兩個鐘頭,吃一份豐富的早餐;然後是中餐;五點,再吃豐盛的茶點;最後是晚餐。我吃這麽多頓而那些村裡人一天只吃兩餐,米飯加南瓜。最有錢的家庭,再加一點發酵過的魚醬調味。我很快就受不了,身體上受不了,道德上也受不了。我的旅伴是個貴族佛教徒,在英印學院中成長,極以他那遠溯四十六代的家譜自豪(他把他那間相當簡單的房子稱為『王宮』,因為他在學校裡學過,王子住的房子叫『王宮『。他無法相信我要對飲食有所節制,有點大吃一驚:『難道你不是一天吃五頓?』沒有,我並不一天吃五頓,舉目四望都是瀕臨餓死的人時,我尤其不吃五頓。他接著問了一大堆問題,因為他以前從未接觸過英國人以外的白人。法國人吃什么?法國人一餐裡有些什麽?兩餐隔多長時間?我盡力回答,好像一個誠實的土著回答一個人類學家的問題。一字一句,我都能猜想他心裡面的掙扎。他對世界的整個觀念都在改變一個白人原來也可以只是人…」《憂鬱的熱帶》
「…」
朵拉有的只是從文字或故事裡得到的經驗,有些是看著孩子兩人之間的紛爭或和睦,有些是她和前夫之前的恩怨情仇,然而,這種異文化的第一手親身體驗,卻像在榮格在兩人之間慎重鋪陳出一套華麗的盛宴,帶她進入另一個世界裡。而且,在這沒有水電或照明的博林根塔(見<假如榮格14>)裡說著往事的榮格,臉上隱隱出現一層薄薄的白色光芒。
陷入回憶裡的老人,也是這樣子嗎?
斷斷續續耳朵裡聽著榮格說道印度鄉間的生活,其中也包含了榮格的感慨:「
然而,在印度要創造一個人類社區,所需要的又如此之少。一個手工藝者在路邊把工具和幾片鐵皮攤放面前,獨坐竟日。他專注的做一些很卑微的工作,為自己和一家人謀食…
《憂鬱的熱帶》
你知道嗎?就算我去過印度,我在當地體驗的印度,和你故事裡的印度,其實是完全不一樣的概念。何況,你的那些故事,與其說是不同的神與人之間的互動,倒不如說是某種在當地醞釀貫穿印度文化的精神力量,補足我對短暫遊歷印度所未能到達的深度…所以,我不是刻意不提我去過印度的事情,而是你說的神話故事,帶我到更深的層次去。」
「原來是這樣呀~」朵拉的神情又再放鬆了些。
她當時在閱讀這些神話故事時,只覺得仙人與眾生PK、凡人與神仙互鬥、猴子與大象齊舞、過去與現在亂兜,來來去去的眾生像,可以說是寶萊塢文化的原初版本,互動精彩有趣、令人目不暇給,並沒有想到所謂更深的層次。經過榮格這麼一說,好像真有這麼一回事。
「所以我說,」榮格誠懇看著朵拉,眼睛閃閃發亮,「《薄伽梵歌》接下來是怎麼發展的呢?」
朵拉想了想,接回被榮格打斷的思緒:「我不甚清楚你說的情結是什麼,或許和奎師那的我執有87%相似;
阿周那,你的我執現在控制了你的意根。你的我執比較看重你的肉身所經歷過的那些有限經驗,以此轉移你的注意力,讓你遠離你的靈魂的不朽經驗。這就是你現在為什麽會覺得焦慮、恐懼、產生妄想。
『你的意根緊抓著過去生活裡那些充滿刺激的記憶--那些引起恐懼,還有那些帶來安慰的記憶。你的意根也會想像那些威脅你或者安慰你的種種情境。受到我執的驅使,你封鎖那些讓你覺得痛苦的記憶,擁抱那些給你快樂的記憶。受到我執的驅使,你會去想像我執追求與閃躲的種種情境。就像現在,阿周那,現在戰場上什麼事都還沒發生,但是你的意根已經浮現許多情境--種種過去的記憶重新浮現,猶如鬼魂,各種想像突然而來,猶如妖魔。這就是你覺得痛苦的原因。
『你的我執建構一個度量標準來評估你面對的情境。這個度量標準決定了你對事物的看去,讓你得以評新事物、是可怕或舒適的、令人痛苦或令人愉悦的、正確或錯誤、合宜或不合宜、好還是壞。這個度量標準含藏著你所在的這個世界的種種價值,不過這些價值在被你接受之前,會先經過我執的過濾。阿周那,現在你認為是對的事物,其根據就是這個度量標準。難敵認為對的事物,其根據就是他自己建構的度量標準。你們兩個,誰的度量標準比較正確?世間可有不帶偏見的度量標準?
『你看到的世界,其實是你根據你所選擇的度量標準所創造出來的摩耶/妄想(maya / delusion)。新的記憶和新的想像會改變你的度量標準,從而改變你看到的世界。只有真正的覺者才看得到這個世界的本然,其他人都是自己建構一個足以安慰其我執的現實。因為這樣,覺者總是身心安寧,其他人老是躁動不安。阿周那,假如你是一個覺者,你就能從容地走入戰場,即便弓箭在手,心中依然平靜。阿周那,假如你是一個覺者,你就會心平氣和地參與戰事,平靜地殺敵,心中沒有仇恨。」《摩訶婆羅多的故事》<天神之歌>
「嘆…」榮格長長嘆了口氣,「那個原子彈之父的思維(見:<假如榮格89),果真不同凡響呀~」
「是這樣說沒錯;」朵拉看到榮格的鬆動,曉得她提到的<薄伽梵歌>打動了榮格,畢竟那朵超級大的香菇對世人的影響之大,對知識份子的衝擊之大,恐怕不是三言兩語所能結束。「所以說,這天神之歌提出很重要的觀點,對某些自栩為科學家或工程師或頭腦很清楚的人來說,簡直是另一個世界的看法了:
『你必須首先體驗靈魂的存存,你才能以靈魂,而不是我執來作為你的參照點。要體驗靈魂的存在,你必須以這個世界的本來面目來認識這個世界,不是參照你的度量標準所告訴你的世界。記得,你的靈魂正在觀照一切--你的智力、你的我執、你的度量標準和你對各種狀況的回應。你的靈魂耐心地等著,等你來發現。痛苦和憤慨不會停止,除非你發現你的靈魂之存在。』」
「等等,天神之歌所提到的靈魂,怎麼聽起來又和我所說的SELF(自性)有87%的相似呢?」榮格不禁撫手,從這數個世紀前的印度神話裡,找到與他觀點相似的地方,讓他感到欣慰--至少他這麼認為。
所謂的集體無意識,幾乎是深達不同種族文化的根源裡。然而相同的概念透過不同文字語言,乃至不同人的解譯/翻譯/詮釋/解碼,相距越來越遠。
上帝幹嘛將巴比倫塔打掉呢?榮格再度想起那個上帝在教堂上拉了一坨屎的靈視,還是夢?管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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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洋冥想的心理學》
一九三八年他應印度的英國殖民政府之邀,橫貫了此一古老而又具異國 風味的次大陸,並經由錫蘭(斯里蘭卡)返國。
*見識一下這個人:這是筆者我人生的莫大值得說嘴的典故,莎士比亞重修還是沒過,請大家用力嘲笑,不必客氣。謝謝。
*《憂鬱的熱帶》,法國人類學家李維史陀的回憶錄,亦是他唯一的非學術著作,出版於1955年。榮格與朵拉的對話發生在1949年,當時李維史陀已在1930年代完成巴西的人類學田野調查。
[“Livre des merveilles” de Marco Polo]
https://joursdechasse.com/blog/scene-de-chasse-du-livre-des-merveilles-de-marco-polo/
https://zh.wikipedia.org/zh-tw/%E9%A9%AC%E5%8F%AF%C2%B7%E6%B3%A2%E7%BD%97%E6%B8%B8%E8%AE%B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