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 年買的第一本書是李維菁的《我是許涼涼》,購於公館的茉莉二手書店。許涼涼和現在的我年紀一樣大,我總算認識了她,她讓我想起那個捷運上再搭兩站就不是少女了的過站少女。
過站少女不高也不矮,偏瘦,綁著的馬尾看得出髮尾微燙過,臉上的淡妝和淺淺刷過一層的睫毛膏很搭。她常穿黑色平底鞋配深色九分牛仔褲,右臂上掛著等於她三個半月薪水的入門款精品包。過站少女的香水是大部分人都會說好聞的花香調,就像大部分人都還會客氣地說她漂亮一樣。
她高中就讀於位於成績中上的臺北公立女校,在校時成績最好的科目是國文跟歷史,有個文藝夢所以加入校刊社,當過副社長,寫過幾首短詩和幾篇影評。後來讀臺北近郊大學的英文系,輔系歷史,曾和物理系的學伴學長交往,也被同系的學弟追過,但一直暗戀著教西洋中古史的教授。
雖然志不在此,但畢業後的過站少女進入德商公司當業務助理,存了一點錢,累積幾次出國玩的經驗(最遠去過愛丁堡)。過站少女每天中午和同事下樓吃飯,一份商業午餐加飲料要將近兩百塊,每個禮拜只有星期五喝星巴克,其他都是便利商店大熱拿。每個禮拜至少去兩次健身房,瑜珈球划船機飛輪。
她在三十四歲生日後和媽媽大吵,關於她到底要不要找個人定下來,三天抽掉人生第一包也是最後一包煙。但過站少女其實甩過人也被甩過,軟爛的媽寶男、常忘記帶錢包的小氣男、電腦桌布有強烈性暗示的情色男、愛改裝車勝於一切的自戀男。過站少女哭過也怨過,不過丟掉對方的牙刷,換掉擴香就沒事了。一開始她還會懷疑自己身材不好,在床上也不夠主動,後來她才知道,不愛就是不愛了,而個性不合四個字真的可以解釋一切。
在朋友婚禮上穿伴娘禮服是過站少女最接近新娘身份的時刻。凌晨四點起來上妝,八點等新郎人馬前來迎娶,在會場和其他伴娘一起陪著笑臉,穿著一整天高跟鞋的雙腳已痠痛到不行。當晚拿著新人包給自己的紅包,盛一碗已經涼掉的佛跳牆,聽說有人試著打聽自己,聽到年紀後卻難免尷尬,畢竟太小的男人只有摩托車,太老的妻子還健在,適合她的,抱歉,孩子剛從幼兒園畢業。
過站少女有兩個大學時代認識至今的好友,一個現在是全職家庭主婦,另一個在家族企業當小主管。她們三個偶爾勾心鬥角卻又無話不談,從 Netflix 上的新劇到週年慶,再從減脂餐到葉黃素品牌。有時候,過站少女覺得,好姊妹們似乎比家人更懂自己,至少能一起罵公司那些剛畢業的矯揉造作的年輕美眉和愛打聽八卦的阿姨,她們聚會時常懷想過去,但很少展望未來。
熄了燈,爬上床,她難免會想,若是當初堅持修完教育學程,現在是不是會當高中英文老師?如果有讀 MBA,是不是就有外派出國的機會?如果有去媽媽同事介紹的相親,是不是就要開始認真學做菜?當初若沒和他分手,現在會不會也有一個準備上小學的女兒?
過站少女總是在民權西路站上車,兩站後換新店線,在景美站下車。她喜歡靠在車廂出口的玻璃隔板,盯著手機螢幕的雙眼有種漠然。一整天裡辦公室上級的荒謬無知、遠房親戚不懷好意地試探、外送員無意間的搭訕、搶到網站優惠券的小確幸,都被她留在捷運車廂裡,頂多帶到出站口,隨著悠遊卡的一聲嗶,揮發於厚重的下班人潮呼出的氣體中。不知道她是否跟許涼涼一樣,浪漫地相信只要兩個人
緊緊地牽著彼此的手,就可以面對這世界以及全世界的惡意?
我打算在自己也過站前問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