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最期待的事,就是在晚上打開電腦裝上投影看《斯卡羅》,還要就著立陶宛的伏特加,小口小口地喝,冰鎮過後的烈酒有種冷冽的爽感。我在看完第一集後立刻決定要讀原著小說《傀儡花》,後來便託友人購買,但因 Covid 作祟,回國拿到書並真正開始閱讀,已是一年半以後。
一年半後,再次和蝶妹、文杰、李讓禮領事、卓杞篤大股頭,必麒麟,劉明燈總兵等,於紙頁上一起穿梭於十九世紀中的臺灣南部,解決一場歷史課本沒提,卻將臺灣放在國際外交風暴中心的事件:1867年,美國商船羅妹號於現今的墾丁海岸擱淺,其船員被當地的「生番」殺害,引來美國駐清國的廈門總領事涉入調查。美國外交官帶著清國軍隊,和瑯嶠十八社的原住民口頭約定以後不可再殺害過境船員,美國便也不再追究原民兇手的南岬之盟。
出身杏林的陳耀昌醫師以細膩的文史考證功力與編織故事的技巧,讓厚重的《傀儡花》讀來絕不枯燥乏味,故事除了有歷史小說的紮實感,也有愛鄉愛土的濃密感情。例如小說梳理了漳泉移民到臺發展並與原住民族產生嫌隙的簡史(第八章)、十七世紀荷蘭人與明鄭政權在南臺的經營、閩粵移民之間的對立,以及外來客和當地原住民族的互動與融合(第九章)、舊時打狗一帶鳳山鹽埕等地的地方風貌(第三十六章)等,配合歷史文獻與地圖等資料,滿足當代臺灣讀者對於文化尋根的好奇心,補充對於故鄉的知識,也在符合真實歷史的基礎上為一座本就美麗的島國添補斑斕的顏色。
正如臺灣是一塊繽紛的調色盤,小說裡的眾多角色也有複雜的背景,他們的共同之處是在故事的推進中體悟一個超越歷史的真理,那就是族群融合共生才是世界交給臺灣的使命與意義。法裔美籍的李讓禮領事,於南北戰爭後調任廈門,卻在對岸的臺灣找到熟悉感與歸屬感:
他研究了福爾摩沙的歷史與風土人情,發現這個「美麗之島」的歷史和美利堅有相當程度的相似之處,例如:很巧都是荷蘭人於一六二四年登陸開發的,目前都是移民世界,但也還有大片土地屬於原住民 (第七章)。
甫到鳳山的他也立刻對此地繽紛的族群感到耀眼:
李讓禮特別注意這些來往人群服飾、語言。這裡的平埔,清國官方稱為熟番,但他們及當地人自稱「土生仔」,都是平埔與福佬的混種。他也第一次知道,原來大陸移民還分成由福建來的福佬與廣東來的客家。他希望能分出福佬、客家與土生仔。土生仔比較好認,因為有特殊的頭巾,服飾也不太相同。但福佬人與客家人,則服飾、長相、髮型皆極其相似,只有語言不同 (第二十六章)。
就連駐紮臺灣的劉明燈都是出身平定太平天國的湘軍,可以代表在審視臺灣時一種有失公平,但確實存在,更不得不考慮的中原視角。
故事裡原住民與客家人混血,會說多種語言,又不極端排斥外來文化的女主角蝶妹,在福佬移民、客人、生番、熟番、西方人、清國人之間努力奔走,夾縫求生,也在這過程中尋找自己的身分認同。蝶妹因此是有著複雜身分背景,不容被簡單歸類的臺灣人的最佳縮影。從蝶妹的角度出發,讀者得以一窺福佬、客人、漢番混血、生番之間的角力,也間接說明了所謂的本土意識絕非近年隨著政黨意識形態或政治人物個人理念操弄而生的觀念,而是一種早就交集於臺灣各族群與歷史脈絡裡的態度。蝶妹雖是高山原民與客家移民的後裔,但在她身上其實有著讓臺灣人感到熟悉的元素。她懂華語、方言,英語等多種語言,宗教信仰也隨著父親,實則和大部分的臺人一樣佛道不分,同時在家裡保留母族的原民信仰與文化。她對父親的故鄉唐山沒有太多想像,對信上帝的美國也無特別憧憬,卻多次因故鄉的風景而感動,也陶醉於包括美食在內的臺灣本地文化。在第二十三章,蝶妹首次來到臺灣府城,見到對她來說雖是新奇,現在卻已隨著時代發展,深深刻入臺人基因血液裡的吃食,例如蝦仁肉圓、虱目魚鹹粥、鱔魚意麵、冬瓜茶等。她彷彿迷失於這一道道親切的佳餚:
蝶妹見到這些小吃五花八門,目不暇給,每一樣看起來都令人流口水,靜下不決心點菜,一味傻笑。
最後主餐與甜點都下肚,眼睛與肚子皆吃得飽飽的:
眾人菜飽飯足方起身上了牛車,蝶妹忍不住說:「府城人真幸福,吃的東西這麼豐富。」
蝶妹對這些美食的結論能夠串起這塊土地上眾生的共同感情,也能喚起每個臺人平日逛夜市,吃小吃的生活經驗。這裡沒有旅遊手冊那種華麗浮誇的詞藻,卻讓人感到安心,產生共鳴。
蝶妹的弟弟文杰則在故事的另一支線提醒著讀者,雖然臺灣歷史背景複雜,當中的錯誤又難以修正,那麼和平地共存在這塊土地,才是眾人應當努力的目標。和融入漢人社會的姐姐不同,文杰被自己的舅舅 — 十八社大股頭卓杞篤 — 收為養子,並以超出年齡的成熟聰穎,站在原住民的角度,理出一個正確的道理:
他心裡則想,這瑯嶠的族群恩怨真複雜,也真難解。平地人和原住民爭地,而同為平地人的福佬與客家,語言不同,壁壘分明,互鬥不往來。福佬娶土生仔熟番,客家娶山地生番,複雜啊!即使是山地人,又分成本地斯卡羅,東部來的阿眉。現在洋人來了,高山上的原住民在養父的努力下,已經團結了,但平地的族群仍然一盤散沙,各有各的盤算。文杰想,平地的各族也應該合作,不要分彼此。他想,語言是最大問題,不同的語言就會產生隔閡與對立 (第四十章)。
放在現在的臺灣,這段話依然樸實地鏗鏘有力。陳耀昌醫師透過文杰的眼光,以古喻今,以虛點實,不是對理想的大膽妄想,而是對臺灣社會最溫柔的期許。
和《斯卡羅》不同,原著小說《傀儡花》對蝶妹的感情線有不少著墨。這個漢番混血女孩,在和李讓禮合作阻止戰爭的過程中,逐漸以她的勇敢聰慧吸引來自美國的高官,後來竟被後者強行佔有,也因此差點失去一段好姻緣。幸好蝶妹並未因此遭人嫌棄,反而是在一陣心理掙扎後,和青梅竹馬牽手終生。蝶妹和李讓禮發生的事讀來讓人心酸不捨,卻是臺灣長久以來在國際社會的真實寫照。雖然臺美之間並無真正的殖民事實,但若以後殖民理論學者史畢瓦克 (Spivak) 的研究詮釋,李讓禮傾心於蝶妹正是「白男人從黑男人手中解救黑女人」的標準做法,是異性戀、西方文明、白人中心思想、男性霸權等心態的集合。蝶妹吸引了西方人,亦如臺灣因地理位置與天然資源等吸引著各國,讓歐洲、美國、日本都動心,也間接導致了不少災禍,至今仍然如此。而故事的最後,本欲逃離塵世的蝶妹和土生仔松仔仍然相伴扶持,或許也是小說家試圖表達的道理:國家只有更加重視本土文化,更了解自己身分認同,與他人友善卻不過度依賴,方為長久生存之道。
老實說,《傀儡花》作為一部長篇歷史小說,和《斯卡羅》作為一部史詩級戲劇,皆並非十全十美,無可挑剔。前者為了交代清楚故事的歷史背景,有不少解釋性的對話與橋段,讓閱讀時的順暢度打折,小說裡的語言也可以更精煉。後者則可能因受限於戲劇級數與長度,無法更深入地介紹角色,也使觀眾必須半摸索地進入那個離我們很遠的時代。然而,這些都不影響這部小說與戲劇的歷史地位與藝術價值。在價值觀的建立與尋找無比重要的此刻,我們真的需要更多這樣的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