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歲的初冬漸長,我獨自去到了巴黎。想著,我可能會在巴黎找到自己,也可能自己會在巴黎消失殆盡。但當我一步又一步,踏著皮鞋堅硬的鞋底行走在寒冷而飄著細雨的巴黎街頭,拉緊了身上的皮毛大衣,看著一切燦爛無比的燈光,康莊大道,一個街角又一個街角繁鬧的咖啡館,我感到如釋重負。 我小時候的夢想是巴黎,那麼地了無新意。但等我真正去到了巴黎,又明白了為什麼巴黎是巴黎。而我看到的巴黎,並非當初波特萊爾所描寫的憂鬱,而是一個繁華的都成,無人知曉無數個旅客的來向與去向。在這麼大的城市裡,我是誰及我曾是誰都不重要。而我在這個當下,在巴黎。 於是我在天還沒亮時,獨自拉著行李穿越了塞納河上的橋,車水馬龍,心裡盤算著要多少錢才保得住一個樸實的夢想。在看見里昂車站的鐘塔在黑夜之中比月亮還碩大時,想著巴黎會不會接受我想留在巴黎。而母親啊,我會在巴黎找到自己麼?在這麼多雙陌生的眼睛裡找到自己麼? 臨走時一隻在車站裡降落在麵包店旁的麻雀讓我想起奶奶,父親說過,奶奶來生的願望成為一隻小鳥,自由自在。奶奶最後是否完成了她的願望,成了一隻小鳥自由自在呢?那我的願望是什麼呢? 我看著莫內的全幅睡蓮,想起自己十六歲那年,在看完莫內的紀錄片之後寫了首詩,命題睡蓮。而當我真正親眼看著這一池的睡蓮,我好像漸漸想起自己那平凡不已的願望。我想去巴黎。 那個心臟微微加速的一個想法。 我想去巴黎。 為什麼是巴黎?我不知道,但我只知道我想去巴黎。艾菲爾鐵塔在我的眼前,巨大地像是一場很快就會遺忘的夢。才發現後來我好像真的成為了小時候白日夢裡的那個女生。很酷的女生,自己一個人去了巴黎,去了橘園看了畢卡索、莫內、馬蒂斯。心裡有詩句,有音樂,包裡還有卡夫卡的選集。而我不曉得自己是誰,但這沒有關係,因為在巴黎也沒有人知道我是誰。 過了十年了,巴黎還是我的夢想。 或許我其實並不想去巴黎,我只是想要去做夢,去期待一個轉變,去感受自己還有別的可能性。去記得,去遺忘,去到一個能讓我重新像孩提時的模樣,再決定我想成為什麼樣的人,過什麼樣的生活。 母親啊,為什麼我老喜歡在書寫的文章裡提到妳呢?為什麼我老像是在給妳寫信般?而明明這些都只是寫給我自己的句子呢?可妳是否知道,每當我感到絕望與沮喪時,浮現在我腦海裡的是三四歲時妳帶我去美術館的記憶。我的童言童語,牆上的梵谷,竇加那尊跳芭蕾的女孩,及妳溫柔且耐心向我解釋的模樣。 所有的思緒像一顆種子,在很早之前便在我的體內種下。而它逐漸萌芽,茁壯,長大。二十歲初頭的我對自己生命的未來感到迷惘,因為我知道我可以為自己活著,可以只為自己活著。母親,我曾以為我的二十離我很遙遠,也以為自己離自己的理想很遙遠,可當我站在今天的位置,我感到一絲絲惶恐。 如果明日就成了那夢寐以求的自己呢?如果只差一步之遙就能擁有我日思夜想的生活? 我感到太近了,近到我開始不知所措。 或許從故事的開始到現在,巴黎並不特別,也沒有那麼漂亮,但是我走過的路,去過的地方,流過的眼淚讓它成為一個很特別的地方。一個璀璨奪目的盛宴,燈火闌珊的餐館與熱鬧的街道。 母親啊,夜晚的巴黎最漂亮了。 我拉緊了身上的大衣,感到厚重的皮鞋踏下的每一步都在告訴我,這就是巴黎,這就是我的夢想。行人熙攘的城區,在咖啡廳裡高談闊論的一張張陌生面容。而我是個鋼琴家,是當初寫詩的孩子,是妳跟我說,妳年輕時會崇拜的樣子。而我是自己,不是妳的女兒,不是別人的妻子,也不是別人的母親。妳把自由留給了我,才讓我能成為自己想要的模樣。而我又是那樣地驕縱任性,生怕任何一丁點自我被搶走。 妳曾說過,年輕的時候妳坐在高中的教室裡,盯著窗外的藍天白雲發呆,覺得青春好可惜啊,就這樣不自在地浪費了。 母親啊,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或怎麼寫,才能讓生命看起來更豁達和美好。我看著生命的幸與不幸,一切都好深刻,在它們發生的當下我們甚至都不曉得如何反應才是真正心之所嚮。更多時候,是已經過了好久好久,回想起當初之時才發現,啊,原來那時是這麼想的,原來那句話,那個時刻是這樣的意義。 所以母親,這樣人是否終究是悔恨與美夢交疊的一生? 我想起妳,又想起奶奶與阿嬤。或許都是女人,所以才更感到某種難言的連結。在巴黎,在一個只有我的地方。也許是某種命運的感召,也許是我祈禱已久的契機,至少那時,我感到如釋重負,感到自己是這麼多代以來,最自由,最倍受祝福的一個女人。於是我不難過了,至少不害怕了。 人或許只需要一點點的自我感動就好,只要一點點,就好像會因此知道生命的使命與任何一切意義一樣。而我又想起了那老套不已的句子: 一個人在他追夢的路上,比任何時候,比任何人,任何世間一切,更靠近夢想。 我心裡無牽無掛,淡然的愛卻比什麼都還深刻,然後堅定地像一種信仰。 離開巴黎的那天陽光無比璀璨與生機盎然,在十二月初一連幾週的陰雨後讓人感到詫異,而冬風拂過一片青草原時搖曳,和只是輕輕落在彎了腰的小草上的金黃色朝陽。人總在某一刻,甚至只是一個小小的瞬間,突然感到愛有多麼龐大。每個時代的母愛有多麼龐大,讓逝者也沒能想過,自己還是以某種方式繼續活著。 我希望奶奶的願望實現了。我看著嬌小的麻雀碰碰跳跳地啄食著麵包屑時這麼想著的,想著奶奶一定是一隻小鳥了。 身為一個人我沒什麼能給這個世界的,但很幸運我是個鋼琴家,我只能給這個世界我所看到的,我感受到的,並希望人們終究能因此釋懷生命的幸與不幸,一個很渺小且微不足道的願望。 並感到自由,感到心裡所有的想法與愛都自由了。 二十一歲的我,是這麼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