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問我對清水第一個印象是什麼,我肯定會說是那小小的火車站。三個平行的月台,架高的走廊有著綠色的塑料拱形遮罩,和真的只有一丁點大小的售票廳,而開放式空間裡頭幾張擺放的原木長椅。一眼就望盡。對我來說這就是清水,最初、和最後的印象。 忘了是什麼樣的列車帶我到那的,更忘了是什麼樣的列車再帶我離開那的。好像我該屬於那個地方,又好像我永遠無法屬於它。但我總是記得,記得如此地深刻,深刻到讓我詫異。出了車站夕陽逐漸西下,斜斜地,而海風徐徐地吹上雙頰。車站前的停車場大部分的時候都是滿的,偶爾會像現在一樣空曠。 明明重複了這麼多次的抵達,如今也很少再想起了,但每次想起時總是很真實,彷彿那一刻我就在那,在清水,只是下了一輛回家的火車。 現在想起來還挺奇怪的,它好像成了一段我埋藏起來的記憶,但並非刻意的,而是沒有人問起我,沒有人問過我,在他們遇見我之前是過著什麼樣的生活。他們只看見一個彷若臺裔的孩子,卻看不見真正身為臺灣人的我。但如今我也漸漸地看不到她的樣子了,如同一塊原本有菱有角的石子,經過海浪反覆的沖刷後成了塊圓滑不已的鵝卵石。讓我想起一個簡短的影片中,一位來自南非的年輕女人描述她所感受到的移民生活:「妳就像個有點害怕的孩子,總是想著這個地方可能會喜歡妳的什麼、可能不喜歡什麼,並一直一直打磨自己,而最終成為了一個版本的妳。但後來我逐漸發現,其實也沒有必要把原本的那個我隱藏起來,因為這樣也沒什麼不好的,她也是我。」 所以,在這一切之前,在故事要開始的那頁大概是這樣的。 清水是個小鄉下,是一個有一輛腳踏車就能逛完的地方。有著很多翠綠的稻田,寬寬的馬路,遼闊的藍天,和海風,和遠處小小的、已經模糊的風力發電機。鎮上有間廟叫紫雲巖,算是清水最重要的一個地方,而這周圍就是清水區的中心了,主要的菜市場、大部分的商家、清水高中,你不需用帶上什麼,就算它很小,卻什麼都有。而好像一直都很熱鬧。 我住在離鎮上有點遠的地方,在清水國中附近。那裡的稻田很多,沿路上大部分都是田野,和悠哉地踏著腳踏車巡視作物的農夫伯伯。而我的童年在這麼樣一個小鄉下度過,直到十五歲那年。 母親是這麼說的,以前清水新開了一間YAMAHA,裝潢得漂漂亮亮,燈光明亮,展示的落地窗擺著幾架鋼琴。有天她騎著摩托車載我經過,而五六歲的我指向了那和周圍環境根本像不同世界的櫥窗說:我想要這個。可能基於父親對於童年沒能習琴的遺憾,又或是一直都是愛樂者的關係,父母在我剛六歲時替我報了音樂教室的課程。 直至今日,我都還深刻記得要去上第一堂鋼琴課的傍晚,剛搬到清水的我們甚至還沒把新家整理完畢,搬家工人進進出出,大人們忙著討論所有家具該擺放的位置,而年幼的我躺在客廳一張剛放下的木製茶几上,穿著粉色的澎澎紗裙,望著天花板發呆。不斷詢問母親幾點的課,她說再半個小時。我將手放上了胸口,感覺心臟跳得好快、好快。無法落地的腳丫子晃呀晃,鋼琴是甚麼呢?鋼琴課又是甚麼呢? 我甚麼都不知道,也不知道這些都代表著甚麼,只清晰感覺到我不曾如此緊張且期待過。 說來並不慚愧,也不荒唐,但十幾歲的我就非常嚮往離開這個地方。它是個很純樸的小鎮,有著簡單的生活,卻是沒有未來的地方。縱使我完成學業,也無法想像在那繼續看著稻田在四季輪轉下的變化。而小時候的我早就知道了,因為那時我的夢很大,很張狂,也不曉得什麼叫現實。全憑一個想法,一個讓人憧憬的想像。 鋼琴家。 三個字而已,但這三個字承載著多少人的青春和夢想,承載多少人的希望與失望。而在清水那小鄉下的女孩也是一樣,和這些大城裡的小孩一樣。她想離開,想去闖蕩,想去期待,也知道自己可能失望。於是腳下的柏油路在下雨後像極了銀河,抓住了她的所有目光。 在清水那個小地方天幾乎總是晴的,陽光也幾乎燦爛地讓人不記得是否有陰雨。小時候練到不想練的時候,我最喜歡坐上窗邊的衣櫃,拉開紗窗吹著風,看著家門前那個十字路口。明明就只有風反覆撫過稻田的畫面和聲音,及偶爾路過的居民,和成群的麻雀飛上電線杆。明明就沒什麼好看的,卻總能讓我坐上一兩小時。 在清水那個小地方,我總做一些白日夢和不切實際的想像,想像我未來會是什麼模樣,想像遠方的人們過什麼樣的生活,是不是我也有小說般命中注定的相遇,和必須前往的地方。 在清水那個小地方,在樓下澆花的父親朝樓上一喊就能叫我們吃飯的地方,燒窯的機器發出指針嘎搭的聲響,冠羽畫眉的婉轉的鳴叫聲,和我的鋼琴聲。 我想過離開,但沒想過這麼快離開,我想過回來,但沒有過這麼久都還無法回來。記得要離開時已是國中最後一年時臨近會考,那天,最後一天去學校卻有模擬考,我寫了篇作文,卻想不太起來作文題目是什麼了,但似乎與畢業和未來有關。同學在我去搭飛機時寫訊息告訴我,後來那親愛的國文老師在課堂上朗誦了我那篇文章,很多人都哭了。可我沒有哭,一直到飛機上,在高空中,眼淚才止不住地落下來,似乎才真正意識到這代表什麼。 收拾東西時,在清水那小地方,生活的痕跡卻是那麼地龐大,我們清理了好久都還清理不完,東西丟了好多卻還是沒辦法全都帶走。父親放了一層樓的書籍,好幾櫃的CD,已轉賣而等待運走的鋼琴,各種家具、衣物、玩偶,需要和不需要的東西。母親總是說,哎,東西丟了再買就好了,不要什麼都想留。 可是母親,後來的我才發現,其實我幾乎什麼都沒能留下,就連記憶也一點一滴地在丟掉。 不過好像也別無他法,畢竟人等到真的要離開家鄉時才發現原來根有這麼大、有這麼重。在清水那個小地方,有太多的記憶我寫不出來,因為不論什麼詞語或口吻都無法轉述我記憶中的模樣,它們都是如此地瑣碎,卻清晰地讓人詫異,明明淨是些不怎麼重要的小事,卻足以深深地擊中我,並留下一個長久卻又無聲無息的思念。 在奔跑玩耍的年紀,一遍又一遍穿梭著港區空曠卻總是神秘的角落,一區又一區未知的建築和空間,人們總是丟麵包進去的鯉魚池塘。現在仔細回想,那時的我是否並沒有離開清水那小地方,而孩提時代的我其實一直都留在那裡了呢?否則怎麼會越來越想不起來這些事情了?那時的生活好單純,也好簡單,父母騎摩托車載我們四個去到了各種地方。我的生命中只有鋼琴,學校和玩耍。且日復一日,直到我們開始長大,開始厭倦這樣平凡的生活。 啊,生活,我至今還是搞不太懂的東西。它在發生的當下看起來沒什麼,甚至你會帶點煩悶地去走過你每天都會經過的地方,但當你抽離或失去了曾經的生活時,卻又沒辦法真正清清楚楚地記得那些反覆踏過的街道。理所當然,卻又無法釋然。對我來說,清水就是這麼一個地方。一個明明我看了十年一模一樣風景,明明我理應摸清了每條街、每條巷,明明那些人我看過了上千次、上萬次,卻在七年後,我懷疑了,遲疑了。 思緒試著帶我穿過平交道,卻不確定再下一個街口是哪裡了。只知道右轉是清水國小,會先經過士館長擀麵,而往前會路過警察局,而八方雲集好像在右手邊,左邊肯定是便利商店。 可這些都遙遠地像是上輩子了。我試想過好幾次回到那將會是什麼感覺,是否我會激動不已,是否會在出火車站的那一刻便落下淚來。可是我意識到自己無法模擬這種心情,它太複雜了,必須等我真正搭上那班海線列車、等我真正提著行李、揣懷的心跳,等我重新回到那個火車站時,我才能明白是什麼情感,會是怎麼想的了。 在清水那個小地方,在那個我埋葬了一切的地方,在小文鳥安息的地方,在那個臨海的小鎮。我曾在那,如今我在這。 若有誰問起我清水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我會說:「一個養育我的童年,一個好像我必須去到的地方,卻永遠不屬於我的地方。在那是個沒有家的家鄉,是我的影子,是我最初人格的雛形。卻也是多年來,我無法再碰觸到的地方,在清水,那小小的地方。」 觀世音菩薩啊,感謝您的包庇,謝謝您應許了我跪在佛堂裡隨著一柱香許下的願望。